从医院出来已是深夜,情况没有夏明朗想的那样严重。
住院部到医院的正门一共要走863步,迈27个台阶。三年来,夏明朗已经数不清走过多少次这同样的863步,希望一点一点被磨得越来越少,到后来已经麻木了。可是他不后悔。
路旁栽了一溜银杏树,街灯映着,满目金灿灿的黄。只是可惜了,来这的人大都无心驻足欣赏。
夏明朗拿出手机想要叫车回家,突然想到自己的行李还在那人的后备箱里。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实在是拉不下脸来去拿了。
翻了翻上衣口袋,护照在,员工证在,培训合格证明卡在,健康证在,接种证在……挺好的,制服口袋还挺能装,没了行李后天也不至于飞不了。他又四处翻了翻,有包烟,裤兜里甚至还有几张不知何年何月随手收的搭讪的名片。夏明朗找了个垃圾桶,将它们扔了进去。
微信提示音响。
一朵棉花糖云:“朗哥朗哥,在华州吗!”
夏明朗:“在”
一朵棉花糖云:“约约约!我今天后舱那个乘务长是个大碧池气死我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求解救!”
夏明朗:“哦?应该没我倒霉了【酷炫.jpg】”
一朵棉花糖云:“?????!谁敢欺负我朗哥!!!!揍他!!!”
夏明朗:“我觉得我好像欺负了别人,日,说不清楚,脑子乱的很”
一朵棉花糖云:“我在你家门口了!开门!”
夏明朗:“大姐,你先回家,十五分钟到。”
一朵棉花糖云:“怎么好麻烦你专门跑一趟了啦,我在门口等你吧【害羞.jpg】”
夏明朗:“你家不就在我家楼下么……”
电梯门开,夏明朗就看见蒋茹云倚着门刷手机,一脸傻笑。
“哟,这位美女,一个人吗?”
“这位帅哥,怎么着,聊一个小时的吗?”
“聊呗,”夏明朗开门进屋,室友的行李箱不在,应该是出去飞了,“你先说你咋了,我看看有我惨没?”
蒋茹云关门换鞋开冰箱拿啤酒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看就是惯犯:“你这样吊人胃口是很缺德的你知道吗朋友!你先说!我先干为敬!”
夏明朗叉着腿瘫在沙发上,一瞬间脚底到头顶每一个叫嚷着疲惫的细胞都安静了下来:“云大美女,别干了,省着点喝,你朗哥有多穷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月又……”
“没,呸呸呸,别瞎猜,一直就那样。”
“呸呸呸,”夏明朗既然不想提,蒋茹云便赶紧换了个话题,“那你到底咋了?”
夏明朗一时嘴拙,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狗血又戏剧的一晚:“我不小心绿了别人……”
蒋茹云不以为然:“那怎么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叫你别约了好好找个对象你又不愿意,我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小模特,又帅又软萌,你说没感觉。还有上上次,那个搞金融的,有礼貌有文化,你也没兴趣,你……”
“大姐,你是唐僧转世吗?”夏明朗赶紧打断了蒋茹云的喋喋不休,他现在心情不好,可不需要教化,“我这次,真的……一个机长下了飞机约我,我看他还勉强及格,就约呗……”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蒋茹云撕开了包薯片,嘎吱嘎吱的吃了起来,“他有对象?”
“有,还给他在家来了个surprise party。”
“哦,那他对象挺爱他的,还对他挺好的,他是不知感恩的鱼腥草味的大猪蹄子!”
“鱼腥草味?”
“多恶心的味道啊!你那个炮友也挺恶心的!”蒋茹云自顾自的嚼着薯片,突然猛地转头盯住夏明朗,“朗哥,你怎么知道有party,你去他家了?!!!!!”
夏明朗无力地继续道:“何止啊,那哥们急得很,在门口就和我这样那样,我一开灯……”
蒋茹云呆呆地鼓起了掌:“你赢了朗哥,佩服佩服,我绝对没你惨。他对象看见你了?”
“一屋子人都看见我了。”
蒋茹云:“……”
夏明朗:“……”
“那那、那……”蒋茹云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那然后呢?他对象揍你了吗?”
“没有,我跑了。”夏明朗眼前闪过那个人震惊受伤的模样,伸手拿了瓶啤酒,“我好像让他很伤心……你知道吗,我看着他的眼睛,甚至有点心疼。”
蒋茹云轻轻拍了拍夏明朗的腿,温声安慰道:“你也没做错什么啊,错的明明是那个鱼腥草……但他对象太可怜了吧”
夏明朗闭上眼,不置可否。怎么会有人忍心让那样美丽的眼睛露出心碎的神色呢?夏明朗自问没做错什么,他自己其实也勉强算是个受害者。
蒋茹云见夏明朗没理她,又接着嘟囔:“不过朗哥,你为什么不找个人定下来呀,大龄单身男青年,你都没谈过恋爱不是吗?”
“这就大龄了?”夏明朗低声笑了,上班时标准的微笑令他厌倦,私下里他笑的时候总是只扬起一边的嘴角,有几分邪气,“没遇到过喜欢的人有什么办法,麻烦。”
“遇到那个人你就不怕麻烦了,喜怒哀乐围着一个人,由不得你!”蒋茹云不赞同地撇了撇嘴。
“那我有小月了。”
蒋茹云手臂交叉胸前画了个叉:“不一样的!”
夏明朗双手环于胸前,戏虐地看着蒋茹云:“你快回家行不行,你家秦子扬倒是喜怒哀乐围着你,你往我这跑什么跑。”
后来蒋茹云还唠唠叨叨地说了很多,夏明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字也没再听进去。他已经习惯了和陌生人发泄肉体的躁动,简单粗暴,远比情情爱爱有效率的多。那心的躁动呢?他不知道,他的心很累的,躁动不起来。
华城的灯火繁华,永不熄灭。路上总有飞驰而过的车,家里却不一定有等着你的人。夏明朗有一些故事,可是他不愿意讲给谁听。
那天夜里下起了雨。夏明朗也做了一个湿漉漉的梦。
梦里那个男人依旧是捧着一大束花,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生日快乐。”他听见那个男人说。
夏明朗一把抱住男人,吻住了他薄薄的、微凉的唇。
就这样,夏明朗度过了他,无人记得的,22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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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和工作还是要继续,倒也无波无澜的过了半个月。
“吴筱倩,b3”
“好的,谢谢!”
“汪凡,c3”
“谢谢!”
“夏明朗,c2”
“好的,谢谢!”
乘务长在行前例会中分配工位,从华州飞往巴黎HZ635号航班由波音777执飞,配备15名空乘人员,每个人按照工位各司其职,又相互协作,为旅客提供全面周到的服务。
华航采用的是随机排班,从8000空乘中抓选,一般飞个三五个月才会遇到相熟的人。也不排除极其幸运连续遇到朋友,或者犯太岁接连碰上最吹毛求疵的乘务长。
每次航班前,夏明朗最头疼的就是记住所有同事的名字,飞了三年,他还是觉得这件事很变态。行前例会大家打个照面,就要立刻在接下来的工作中亲切的叫出彼此的名字,不然对方可能觉得你不尊重他。这种内部文化,简直就是对脸盲患者最不友好的挑战,更不要说所有女生都化着标准的“华航妆”,长的一个样子。
所以几乎所有空乘都有一个同样的习惯。每次航班前,他们会登陆内网将同事的名字写在记事本上,兢兢业业的样子就像怕老师抽背课文的小学生。
夏明朗低头在每个人的名字后面标注上了他们的工位,方便在机上找人。
陈绍机长
孙立勤 副驾
段可仁 小飞
张芮总乘务长
……
……
夏c2
汪凡c3
这次一起飞的人都不认识,希望是好相处的人吧……夏明朗一边一脸专注的看着张芮讲一些大而空的服务准则,配合的时不时点头,一边走神的想。
“这次的目的地是巴黎,请大家在当地一定要注意保管好自己的随身物品,上一次我飞巴黎,就有人看铁塔的时候包被人偷了,证件全没了,给整个团队添了不少麻烦。”会议的最后张芮开始讲一些额外的注意事项,“最后,我想提醒一下,飞行员也是我们团队的一部分,请大家在飞机上客前和他们打个招呼,有礼貌一点。我还记得之前一个女孩,我的天啊,驻外的时候在酒店,机长都跟她打招呼了,她都认不出人家,那个机长就跟我抱怨……”
“这个乘务长真啰嗦,”夏明朗在心里暗自下了个定论,“尽量理她远一点。”
半个小时的行前会,硬是被张芮拖到了45分钟才放人。
一行人匆匆忙忙地过了海关安检,上了飞机就开始兵荒马乱的地面工作。检查起降位附近的安全设施、配合地勤清点餐食、检查清洁用品、加热毛巾、清点耳机报纸……这一切要在二三十分钟之内完成,还得演得从容不迫。夏明朗自己是个男生倒是不甚所谓,但他是亲眼见过一个新乘女孩,因为有点着急跑了起来,被乘务长骂得狗血淋头,说她糟蹋了华航的形象。
大概每个行业都有独特的文化吧,自己构建起来一个世界观,想要赚这份蓝天之上的钱,再不服气也得打碎了牙往肚里咽,还要微笑着说句谢谢。
这边夏明朗和汪凡还在后舱忙得团团转,机内广播就响起了张芮的声音:“机长已经到驾驶舱了,各位去打个招呼,谢谢。”
天大地大老板最大。夏明朗和汪凡无奈的对视一眼,就放下手头的活,快步向驾驶舱走去。
汪凡走在前面。华航空姐的制服很有韵味,紧窄的上衣勾勒出迷人的曲线,纤腰一握,及踝的半身长裙侧面微微开衩,裙摆一开一合,摇曳生姿。纵使夏明朗对女生不感冒,也并不妨碍他欣赏美。
“机长您好,我是汪凡!”驾驶舱很小,除了三个飞行员外,一次也就能再挤进去一个人。
“你好,我是陈绍,很高兴见到你。”
夏明朗在机舱外排队,莫名的觉得这声音真是好听,和煦温暖,听着就舒服。
汪凡出来了,夏明朗低头弯腰挤进驾驶舱,伸出手来微笑着刚一抬头,猛的瞳孔紧缩,像被针刺了一下。血液争先恐后的涌入大脑,发出“嗡”的一声轰鸣。伸出的手尴尬的悬在半空,不进不退,张开嘴却发不出什么声音。
他不可能忘记这张脸。
还是那双漂亮的眼睛,离得这么近才发现眼角也有微微的细纹。墨镜箍着发丝架在额头上,金属边框在阳光下泛着光,硬是给俊雅的容颜添了分不羁的英气。
那人看到他也是一滞。
夏明朗一动不动,那人眉头微皱,握住了他伸出的手,梦中他曾亲吻过的嘴唇轻启——
“你好,我是陈绍。”
“你、您、您好,我是夏明朗。”夏明朗迟疑地回握住那人骨节分明的手。
秋日的阳光斜斜的照进小小的驾驶舱,仪表盘上密密麻麻的金属按钮泛着光。无数架飞机在停机坪上整齐排列,等待着将这个航站楼中的旅客送到下一个目的地。天空晴朗无云,天气风和日丽,驾驶座旁的呼叫机不断传来嘈杂的塔台指令。
夏明朗迅速恢复了正常,和其他飞行员打了招呼,转身离开了。
只是胸中情绪翻滚,心跳得那样快,是尴尬、窘迫、诧异、慌乱吗?还是那辨不分明的、梦中出现过的、熟悉又陌生的怦然心动?
吊桥效应都解释不清的事情,不懂心理学的夏明朗更不可能说得清。他只是懵懵地回到了后舱,继续手头上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