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周,学校里弥漫着人心惶惶的紧张气氛,平日追跑打斗的学生都开始临时抱佛脚,一向喧哗的走廊变得出奇的平静与安宁。
陈栩绒踩着午休的铃声回到办公室,一眼便注意到苏蘅桌角的花。三朵洁白的桔梗花簇拥着,被放进矿泉水瓶改装的简易花瓶里,五芒星形状的花瓣别致而美丽,淡淡地散发着草木朝露的清香。
陈栩绒问:“你们俩这么浪漫的吗?”
苏蘅把矿泉水瓶放在窗台上,让娇弱的小桔梗花沐浴在阳光里,摇头道:“不是秦微送的。”
陈栩绒轻轻皱眉,揣测:“范汝毅?”
苏蘅再次摇头:“应该也不是他,花是我早上在传达室收的,我觉得不像是身边人送的。”
陈栩绒又问:“送花的人没留名吗?”
苏蘅无语了,反问她:“留名了的话,那我还在这跟你分析个什么劲儿。”
陈栩绒啧啧两声:“弟弟,我是该夸你桃花运旺呢,还是该担心你的人身安全呢?被莫名其妙地送花,还不知道是谁送的,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苏蘅没有说话,他的目光动了动,不自然地望向身侧半开的抽屉,那里放着一张明信片,纸面上作了画,清秀的少年身穿校服,微微侧过身子,干净的笑容里透着温柔的暖意,几乎要冲破黑白的画笔,栩栩如生展在眼前。
苏蘅将它拿起,桔梗花的清香若有似无地散入空气。
他怔怔地望着,神情有些恍惚。
他对画上的少年并不陌生。
那正是十年前的他。
苏蘅表面上说着不知道花的来历,其实他在看到明信片的一刹那,心中已经隐隐约约地有了答案。
只有一个人最常从那样的角度望见苏蘅。
也只有一个人的画风是这样。
苏蘅的后桌,艺术特长生,冷昭。
他也是苏蘅的前男友,是苏蘅最不愿意提起的过去。
学生时代的冷昭,是整个学校公认的校草。如果生活是一部玛丽苏小说,范汝毅算是霸道校草的人设,那么冷昭就绝对是和他全然相反的高冷男神。
冷昭很安静,他不爱说话,偏偏又生得清冷俊美,那时候许多人都说他冰山。苏蘅一开始也觉得他不好接触,后来相处得久了才发现,冷昭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不善言辞,实际上是个很温柔的男孩子。
十六七岁的苏蘅情窦初开,在感情上没有任何经验。心动可能是日久生情的相处,也可能只是某个瞬间的对视,不知不觉间,他总会想起冷昭,总是想和他说话,偶尔会傻笑,会脸红,还会有些心悸的念头一闪而过。
当年的苏蘅也很好看,而且性格温柔又平易近人,暗送秋波的女生不在少数。苏蘅拒绝了所有,一直以为是命中注定的女孩子还没有出场,直到对冷昭动心以后,才蓦然清楚,原来他对异性根本就没有感觉。
压垮苏蘅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渐渐发现,冷昭确实是寡言少语的冷淡脾性,所谓的温柔与不善言辞,竟然只是在面对苏蘅时,才有的模样。
原来他也喜欢他啊。
双向暗恋在逐渐暧昧的相处里,不言而喻地清晰起来。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挑明过关系,懵懵懂懂地,似乎一切都发生在顺理成章与水到渠成间。
那时候的苏蘅还不懂怎么去克制情感,他只知道自己非常喜欢冷昭,而冷昭也是一样地喜欢他。他不知道感情是会变质的,也不知道青春期不成熟的爱情很难长久下去,更不会知道,同性恋的路有多难走。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有爱就够了,没什么不能克服的。
长达两年的恋爱,他们做了许多那个年纪不该做的事情,牵手,拥抱,甚至上了床。
那撕裂般的剧痛,直到现在想起来,苏蘅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可当时的苏蘅竟然全都忍了,明明每次做完都疼得走不好路,甚至要去医院检查,也不肯和冷昭说。
苏蘅的回忆戛然而止,他把明信片塞回抽屉里,叹了声气,自言自语地喃喃:“我可能是个傻-逼吧。”
陈栩绒听见了,纳闷地抬头看他:“想什么呢?”
苏蘅语焉不详道:“想一些过去的事。”
陈栩绒:“因为要高中聚会了吗?”
苏蘅揉了揉眉心,没有回应。
陈栩绒把玩着钢笔,没缘由地问了句:“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聚会,唯独今年组织了吗?”
苏蘅诚恳地回答:“不知道。”
笔帽在桌上规律地敲打,发出有节奏的轻响,陈栩绒托着腮,目光在苏蘅的脸上来回游走着打量:“因为冷昭回来了。”
苏蘅的嘴角绷了绷,没什么反应。
“一转眼都十年了。”陈栩绒悠悠道,“也不知道在国外待了那么长时间,还回来干什么。昨天和唐媛聊了聊,她说她前些天逛街还看到冷昭了。”
她的话音陡然停顿,似乎在等他的反应。
苏蘅挑起眼皮看她,追问:“然后呢?”
陈栩绒语气不善地反问:“你还关心他?”
苏蘅:“……”
苏蘅无语到极点:“我不是关心他,是你话说到一半不说完太欠揍,女人我可告诉你,吊胃口的人胖十斤。”
陈栩绒撇撇嘴,不咸不淡地陈述:“唐媛说冷昭比以前又帅了,她当时就差跪过去抱大腿,痛哭流涕地哀嚎男神求正面上。我说完了,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苏蘅的语气是出奇的冷淡:“没有。”
陈栩绒还有话想问,这时办公室的门却响了,她识相地收了声,把没有问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一班问问题的学生太多,耽误了点时间。”秦微走到苏蘅身边,顺手把怀中的生物书放在他的桌上。
陈栩绒问:“你俩出去吃饭?”
苏蘅点点头,站起身。
秦微看了眼窗台,饶有兴趣地问苏蘅:“桔梗花?你买的吗?”
苏蘅一顿,下意识地看向陈栩绒。
陈栩绒登时会意,措辞道:“我买的,早上路过花店,就顺便买了几朵,装点一下办公室氛围。”
秦微闻言笑笑,礼貌夸奖:“挺好看的。”
陈栩绒附和地干笑几声。
第二天,苏蘅又收到了三朵桔梗花,这次的明信片上仍然画着他,少年时代的苏蘅半侧过身子,在专注地看着手中的习题书,他的唇角轻弯,笑得温柔而恬静。
高中时,苏蘅的理科成绩不好,后桌的冷昭是个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学霸,在一整年的前后桌生活里,苏蘅没少问冷昭题,像这样的场景应该很常见。
原来那时候的自己是这样的。
苏蘅静静地望着明信片,心情很是复杂。
陈栩绒眼看着桔梗花从三朵变为了六朵,在之后的几天里依次变多,原本空空的矿泉水瓶被塞得满满当当,她忍不住再次问苏蘅:“你真的不知道是谁送的?”
苏蘅面不改色地说谎:“不知道。”
陈栩绒的表情僵了僵:“那你能不能在秦微来的时候把它收起来?我这无缘无故背着小黑锅也太惨了吧。”
苏蘅反驳她:“买花怎么
就是背锅了?买花多陶冶情操,这不是显得你日子过得精致吗?”
陈栩绒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你怎么不和你男朋友说这花是你自己买的呢?”
苏蘅一本正经地说:“这你就不懂了,我这叫避免不必要的猜忌和矛盾。”
陈栩绒忍不住嗤他,伸手拨弄几下瓶子里的花。纵然这些漂亮的桔梗被苏蘅养得很好,但毕竟是鲜花,只靠水的滋养很难长久,有些花瓣的边缘已经泛起了枯黄。娇弱的花瓣颤了颤,陈栩绒的指尖蒙上淡淡的湿润,她叹了声气,向苏蘅感慨:“你知道桔梗花的花语吗?”
苏蘅嗯了声:“永恒的爱。”
“它有两种花语,除了永恒的爱,还有无望的爱。”陈栩绒调侃道,“三朵花代表我爱你,爱来爱去的,送你花的人——看样子是真的很爱你了。”
苏蘅的舌尖轻轻抵在腮帮,没有说话。
冷昭爱他?
这种话放在十年前,苏蘅会坚定不移地信以为真,可放在现在,他却只觉得荒唐可笑至极。
高二时,他们分了班,冷昭在理科,苏蘅在文科,他们不再是前后桌,每天见面还要跨越楼层,但距离不是问题,冷昭依然会有了闲暇的空当,就来找苏蘅。
那时的苏蘅能从冷昭的眼中看到很明显的爱意,他们只是互相望着,说上几句话,苏蘅便能溺在他的眸光里。
真好啊,他喜欢的人也喜欢他。
没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
可是忘了从哪一天开始,冷昭不再看他了。他开始渐渐地冷淡与疏远苏蘅,他来找苏蘅的次数越来越少,他的眼神开始闪躲,望着苏蘅时,总是隔着什么无形的冰冷的壁垒,再也没有了当时的温柔与爱意。
他们的分手很不愉快,冷昭找了女朋友,然后出了国,从这段感情里完好无损地抽身而出。
徒留苏蘅越陷越深。
直到最后,苏蘅也不知道冷昭究竟是为什么会突然扔下他,明明爱得很深的人,怎么能说爱就不爱了呢?他想不通,他还喜欢,他放不下。
坚持没什么结果,漫长的时间治愈了苏蘅,将他的爱情,随着青春一同深埋进过往的回忆,也留下了心结。
现在的苏蘅成熟了许多,少年时代的爱情不再能感动他,他也不再能理解那种奋不顾身的喜欢,但对于冷昭的情感,却复杂得无法一言以蔽。
应该不是喜欢,也不是仇恨。
更像是意难平吧。
这些话苏蘅都不敢和陈栩绒说,冷昭在她的心里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还是个把她闺蜜伤透心的死人渣。
陈栩绒的骂功在那段时间突飞猛进,最后搞得冷昭怕她怕到要死,几十米之外望见陈栩绒,扭头就跑,可惜尽管如此,陈栩绒还是没能骂醒当时的苏蘅。
其实不仅陈栩绒,苏蘅也觉得那时的自己挺有病的。
付出那么多,最后得到了什么?
人可能还是凉薄点比较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