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琮珠趴在书房的窗台往外边看着,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算着日期,离复旦的招生考试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二十多天,可是她还没有收到录取通知书——难道这个年头考复旦的不少学霸,饶是她觉得自己考得不错,也惨遭淘汰?
方琮亭昨日还安慰了她一番:“琮珠,考不起也没事,我已经让孟敬儒托人去打听门路了,看看要捐多少钱才能买到复旦大学的通知书。”
方琮珠觉得这样做不妥当。
考不上说明自己跟复旦还是有一定差距的,不必勉强要花钱买进去,好好的念一年高中,把各个知识点复习一遍,再考一年,应该就没问题了。
何必去花那些冤枉钱,谁家的钱都不是大风刮过来的。
特别是方氏织造,在不断更新的机器和日新月异的时代变化里,远远没有方琮珠想象里那样挣钱。
书里写着方正成乃是江南纺织大王,方琮珠穿过来以后,和方琮亭慢慢打听家中产业方才知晓,这个所谓的纺织大王,是说方正成自己技术过得硬,能开发出一些新型的花色和产品出来,并不是说方家垄断了江南这边织造业。
“我们家早先四五十年,那是真的挣钱,毕竟大部分是手工来的,我们方氏生产的各种布料好看又耐用,那真是人人喜欢,”方琮亭耐心的给她介绍了下方氏织造的历史:“可是后来慢慢的开始衰落了,人家东洋人开的纱厂,一排排的机器放着,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工,织出来的布又多又结实,成本低了卖得便宜,老百姓自然愿意买洋布。”
方琮珠默然,外国资本的入驻,机器取代人工,这是必然的,方氏织造若没有大的变革,只怕是会越来越衰败。
“不过好在咱们家有稳定的客源。”
见着方琮珠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方琮亭有些歉意,自己不该拿这些话来吓唬妹妹,经商挣钱不是女人该做的事情,琮珠好好念书,毕业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便好。
若是她还有精力,可以出来做一些社会慈善工作。
“机器纺织毕竟粗劣,”方琮亭有些看不起外国人的那些大规模生产:“那些洋布没有什么太多的花色,就算织出图案也很呆板,哪里比得上咱们家的布料,花色配比鲜明,那些图案栩栩如生,故此洋布是一般平民百姓买得多,有钱人家可都是从咱们方氏织造买衣料去做衣裳的。”
方琮亭很得意于家传的手艺,他和方琮珠聊了些纺织的技巧,如何织出美丽的图案如何上色扎染,原以为方琮珠不会感兴趣,可是没想到方琮珠听得津津有味:“大哥,你懂得可真多。”
“我们方家的男子从小就要学这样,别看琮桢年纪小,爹也开始教他了。”
方琮珠嘟嘴:“爹都不教我。”
“你是女子啊,以后不用管这厂里的事情,当然不用学了,若你有这方面的兴趣,大哥可以教你。”
方琮珠点了点头:“好。”
若是真的按着书里写的那样发展,方琮亭被捉走了,方琮桢年纪还小,方家织造肯定会发生变故,她应该代替原主为方家做点事情,至少也得要保住方氏织造,不能让这百年家业垮掉。
虽然方氏织造大不如前,可毕竟还有这么大一个架子,不仅要养活方家,还要养活方家的下人和几百个织工的生活。
钱能省则省,不必浪费,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自己若是没考上复旦大学,那是技不如人,再重新念高中便是,何必拿钱去买录取通知书?
只不过……若是她没有考上,方琮珠觉得有些汗颜,自己好歹也念到博士毕业,再活一世在民国考大学竟然考不起,自己都得要鄙视自己。
方琮亭和孟敬儒总是在安慰她不打紧,没有念过高中考不上也很正常,只有方琮珠自己知道有多么不正常——她哪里没有念过高中,她可以念了二十多年书,人家都说她念书念傻了,竟然要念到博士才肯停住。
女博士是世上第三种性别,有人这样讥笑念书多的女生。
在二十一世纪,都有人不遗余力的打击知识女性,更别说在民国了,大家都觉得女人没必要念这么多书,认识几个字,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行。
就是受过新思想教育的方琮亭,对她的人生规划不也是念完书就找个好人嫁了?
女科学家?女教育家?女社会改革家?
不存在的,这些名词在方琮亭他们的脑袋里,应该根本就没存在过。
方琮珠将窗帘撩起,朝下边的草坪里看了一眼,就见翡翠蹦蹦跳跳的从大门口跑了进来。
翡翠和方琮珠年纪差不多大,从小就一块儿长大的,她与原主的感情很深,方琮珠穿到了这个时代,与翡翠每天都呆在一处,朝夕相处,成了一对好闺蜜。
这丫头机灵活泼,除了嘴巴碎一点,喜欢唠唠叨叨,其余再也挑不出毛病来。
“小姐,小姐!”
翡翠气喘吁吁的冲进了书房,手里举着一样东西不停的晃动:“复旦大学给你寄了一封信过来!肯定是录取通知书!”
方琮珠笑了起来:“真的吗?你认出那些字来了?”
翡翠原来不认识几个字,原主不是特别喜欢念书,自然也没心思再去教翡翠识字,方琮珠过来以后,发现翡翠人聪明,可却是个半文盲,心里头有些惋惜,在自己看书的时候顺便教她识字,过了几个月以后,翡翠基本上能毫无障碍的读懂一篇文章了。
“小姐,复旦大学这几个字多容易啊,我能认不出来?”
翡翠指着落款上边的那几个大字:“虽然第三个字有些复杂而且是扭着写的,可我看到这个旦字就能猜出前边是复字!”
方琮珠将信接了过来,统一印制的信封,发件人是私立复旦大学。
她撕开了信封,从里边抽出了一张红色的信笺。
是了,肯定是录取通知书。
方琮珠展开那张红纸看了看,报到日期,地点,需要知道的一些信息,上边交代得清清楚楚。
“小姐,我没猜错吧,是录取通知书吧?”
翡翠守在方琮珠身边,伸长脖子朝那张红纸看,眼巴巴的望着。
“没错没错,是录取通知书。”方琮珠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得好好感谢你,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鼓励我念书。”
“小姐,那是你自己聪明。”翡翠有些不好意思:“小姐还老是要教我识字,占了你不少时间呢。”
“这哪里是占我时间,我也是在顺便复习啊,咱们是互相促进,互相进步!”
方琮珠站直了身子,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等到了结果的感觉真好。
方琮亭回到家,听说复旦来了通知书,很是高兴,赶紧给孟敬儒那边去了电话:“敬儒兄,琮珠的录取通知书已经到了,不用帮忙找关系了。”
听着他打电话,方琮珠心里头想,孟敬儒多半又要会借故跑过来向她表示祝贺了。
果不其然,这通电话完了不到半个小时,孟敬儒就捧着一束鲜花从外边走了进来。
“琮珠,祝贺你。”
方琮珠伸手接过了那束鲜花,有礼貌的点了点头。
孟敬儒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情,每次来的时候都很有理由,这让她根本没办法拉下脸将他赶走。
完全没有理由。
她拿着花束在手里,用手摸了摸上边的花瓣,有些心不在焉。
方琮亭和孟敬儒正在商量去哪里吃晚饭:“为了庆祝琮珠考上了复旦,总得要找个合适的地方。”
方琮珠心里头想着,孟敬儒肯定会提议去宝兰庭,似乎他对那里情有独钟。
果然,孟敬儒的声音响起:“不如去宝兰庭,咱们有好久没去过那里了。”
上回考试完毕不就是在那儿吃的饭?也才二十来日没去过而已。
“行,就去那里吧,场地好一点,人也不是特别多。”
方琮亭愉快的表示了赞成,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方琮珠:“琮珠,你觉得怎么样?”
方琮珠懒洋洋道:“若问我,不如在家吃便是。”
“哎,不行不行,怎么能到家里吃饭呢?我们是要庆祝你收到了复旦的录取通知书,当然得要正式一点的地方。”方琮亭用不容反驳的口气道:“就这么定了,去宝兰庭。”
方琮珠站了起来:“那我让翡翠帮我把头发重新梳一下。”
孟敬儒微笑着望向她:“好的,我们在楼下等你。”
此刻的方琮珠,头发披散在肩膀上,黑黑的长发就如一匹丝绸一般柔滑。
其实她都不用梳理头发,这样也很美。
看着方琮珠与翡翠上楼,孟敬儒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每次看到她,心情就很好。
没多久,方琮珠款款走了下来,她换了一件新裙子,不是刚刚穿着的旗袍,换了一件白色衬衫和浅蓝色的长裤,小小的立领让她纤细的脖颈显得更好看了,大大的蝴蝶结垂在胸前很飘逸。
她的头发有一部分扎了上去,用蝴蝶夹子卡住,还有一部分垂了下来,很自然的洒落在肩膀上,这样的方琮珠看上去朴素大方又充满灵气。
“大哥,走吧。”
她拎起放在茶几上的小手包,斜身的时候,苗条的腰肢展现无遗。
孟敬儒的目光追随着方琮珠的身影,只有走在她身边,他才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愉悦与心动,她的每一句话都那么动听,就如有人用手指拨动着他的心弦。
开汽车去宝兰庭没有花多长时间,门童看到孟敬儒便赶紧拉开了门:“先生,小姐,祝你们用餐愉快。”
孟敬儒刚刚走过舞池那边,就听着上边有人喊了一句:“敬儒,孟敬儒!”
抬头一看,二楼走廊那边探出了一个脑袋。
头发堆在脑袋顶上盘了个大的发髻,上边插着一支钻石的簪子,耳朵上一对红宝石耳珰闪闪的发着亮。
孟敬儒愣了愣,怎么这样巧,又遇着刘夫人了。
“敬儒,你订的座在一楼还是二楼?”那位刘夫人熟络的打着招呼,一点也不在意周围有人正在侧目相看:“倘若是在一楼,不如让他们调换一下?”
方氏兄妹也认出了那个妇人到底是谁,毕竟长得实在有些特色。
孟敬儒招手将服务生喊了过来:“你们一楼还有空的雅座吗?”
他本来习惯去二楼雅间,可现在见着刘夫人在那里,却一点也不想朝那边走。
“有的,有的。”服务生点了点头,指引着他们朝楼梯下边的那些小小卡座走,那种卡座可以面对面坐四个人,他们三个人随便坐哪里都好。
孟敬儒坐了下来,顿时觉得全身轻松了不少。
刘夫人与孟敬儒的母亲算是手帕交——毕竟都是上海滩有头脸的夫人,平常在一起打麻将吃饭什么的,也不是一件稀奇事。孟敬儒以前并不觉得这位刘夫人讨厌,可是不知为什么,现在越发的不想和她太接近。
因着每次见到她,就会联想到她的女儿刘美欣。
他实在受不了刘美欣的纠缠,就像一块膏药,贴上去就很难撕得下。
30、且听穿林打脸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