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琮亭在家只呆了一日,又匆匆忙忙回了上海。
他着急将方琮珠设计出来的踏雪寻梅图送给那位客户去看。
方琮珠让他不用太着急,毕竟她还只画了两版构图,要弄得细致些方才更好:“大哥,设计这事情不是一次就能搞定的,还得要仔细打磨。”
“没事,我觉得你这种就很好了。”方琮亭说得斩钉截铁:“对方要得着急,正月底就要第一批货,后边每个月还要求出一批,我先拿了你这图案让他去看看,若是通过了,那就可以回来让工人们开工了。”
方正成看到儿子这般雷厉风行,也甚是欢喜:“是该速度一些,做事情怎么能拖拖拉拉。”
心里掂量着,究竟还是男子做事果断,琮珠便是念了大学,也照样成不了气候,做事优柔寡断,可能是女子天性所然。
见着方正成与方琮亭都这般决断,方琮珠觉得自己再说也是多余,只能缄口不言。
她心里头,却还是担心方琮亭这笔生意的。
忽然在腊月里签下了合约,虽说给了一千块大洋做定金,可还是让她没有底。
一般说来丝绸产业是盛春以后才进入了行业高峰期,因为这时候新丝已经上市,这蚕茧的本钱要少一些,然而到了冬季,原材料找起来很困难,除非厂里自己储存了充足的货源还差不多。
方琮珠不知道方家到底有多少底子,可总觉得忽然在腊月里定下这种合同,有些蹊跷。
然而方正成与方琮亭都很相信自己的判断,她也没法与他们争执下去。
“琮桢,你能不能带阿姐去厂里瞧瞧?”
虽然没有决定权,方琮珠觉得还是应该到方氏织造厂去检查一下,看看原材料是否充足,还要与那些老师傅讨论如何织出这种图案来——毕竟以前的丝绸图案排版简单紧凑,而她这幅踏雪寻梅图十分写意。
“好啊好啊!”
方琮桢放下画笔,跑到洗脸架那边,踮着脚尖伸出手,翡翠赶紧跑到那边,倒了些热水到盆里:“二少爷,我来帮你洗吧。”
“翡翠,我都是大人了,不用你帮忙了。”方琮桢老气横秋的拒绝了他,将手伸进盆里擦了擦,淡淡的黑色在水里荡漾开去,一丝丝浓灰颜色。
洗干净手,方琮桢把放在椅子背上的红色围巾戴好,他穿了一件淡灰色的夹棉长衫,里边套着小棉袄,小身子鼓鼓囊囊的,十分可爱。
“阿姐,咱们走吧。”方琮桢走到了方琮珠身边,拉住了她的手:“我可以带你去看看咱们家的机器,好大好大的机器!”
“好啊。”方琮珠笑着点了点头:“我跟在你后边去开开眼界!”
方夫人得知女儿儿子要去自家厂子,赶紧让老金开车去送:“外边可冷着呢,坐汽车舒服一点儿,至少不吹风。”
洋人这东西真是做得精巧,一个大壳子就把风给挡在外头了,不像中国人习惯坐的轿子,总有冷风从那缝隙里灌进来,冬天坐轿子,还得捂着个汤婆子取暖。
方家的织造厂离家没多远,不到三里路,坐汽车过去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到了。
下得车来,方琮珠见着前边有一线连绵的院墙,老远就能听着里边有轰隆隆的声响。
方琮桢拉着她的手朝前边走了去,到了大门口,看门的都认识他,殷勤的和他打着招呼:“二少爷,今天过来了?”
“这是我姐姐!”方琮桢指了指方琮珠:“我今日带阿姐过工厂这边来看看。”
“原来是大小姐。”看门的人瞅了一眼方琮珠,想到了传言,据说方家大小姐嫁人还没得八个月就离婚回了娘家,在苏州呆不下去便到上海那里念书去了。
听人说大小姐生得很美,只恨那个姑爷有眼无珠,他原来以为只是别人讹传——方家人如何会说自家孩子不好呢?现在瞧着,确实如此。
眼前这位年轻小姐实在是美,肌肤跟冬日里的白雪一样,水灵灵的一双眼睛分外动人,她的眼波一转,好像一汪清泉闪闪的要流出来一样。
“大小姐,二少爷,老爷好像还没过来。”
“知道,他还得过会儿才来,我们到厂里来看看。”方琮珠冲着那看门人微微一笑,在他发怔的时候,牵着方琮桢的手走进了织造厂。
从大门口走进去,就见着一个很大的院子,中间栽种着一些树木,看上去像普通的民居,根本不觉得是个工厂,只有听到机器轰鸣的声音,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个四合院并不是住人的。
工厂里很干净整洁,并不凌乱,走廊里堆的东西都码放得整整齐齐。方琮桢带着她从右边走廊那边过去,第一间便是蚕茧室,房间里放着很多竹编箩筐,箩筐里一筐筐的全是蚕茧,有白色的蚕茧,也有略带棕褐色的茧子。
方琮桢见她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些蚕茧,自告奋勇给她当了小小解说员:“阿姐,那些白色的蚕茧是桑蚕茧子,那些颜色深一点的是柞蚕茧啦。”
桑蚕丝,柞蚕丝?方琮珠忽然想到了上辈子用过的蚕丝被,也不知道是哪一种蚕丝做成的?
“这两种蚕丝有区别吧?”
“当然有了,我听父亲说,桑蚕是咱们苏州这边的人自家养的,柞蚕好像是从北方那边便宜进过来的,桑蚕丝光滑柔软,做上品丝绸用这个最好,而那个柞蚕丝粗糙一些,可以用来做被子床褥这些东西,有时候缺桑蚕,也可以用特别的方法把它变得柔软,勉强纺织出一些中档的丝绸来。”
原来是这样,难怪桑蚕丝的价格要贵呢。
方琮珠夸奖了方琮桢一句:“琮桢你什么都知道。”
“父亲教我的,他说等我长大以后,就和大哥一起管理工厂和上海的商铺,他就撒手不管,和母亲好好享福去。”
方琮珠点了点头,方正成的教育理念其实还挺不错,并不是一味的娇生惯养,而是从小便督促他们上进,不让他们养成只会花钱的浪荡子。
姐弟两人顺着走廊朝里边走,第一间屋子里放着几个大篓子,并没有人,方琮桢向她解释,这是选茧子的地方,因着现在已经是淡季,没有什么订单,故此这间房里并没有人:“等大哥从上海回来,这里头又会热闹起来。”
方琮桢一边走,一边给方琮珠解释丝绸究竟是怎么样形成的,或许是他自小便被方正成带着在工厂里晃悠,对于这些程序竟是异常熟悉娓娓道来。
“选出最好的蚕茧来,就要拿到这边去煮了,把蚕茧煮软以后再送到这边让一些阿姐阿婆们去缫丝。”
方琮桢指着那一排机车,像模像样的给她做示范:“喏,先把蚕茧都倒到这里边,然后这个禾秆就不停的扫,它扫出一根丝头的时候就要快速抓住,不能太慢,要不是一眨眼就没见了。”
此刻机器前并没有女工,可是方琮珠依然能想象得到这缫丝的艰难。一想到那白白的那团蚕茧,肯定是千头万绪,要从里边理出一根线头来,那会有多难!更不用提像方琮桢告诉她的,要那么快的时间里抓住线头固定到机器上,这可真是难上加难。
“阿姐,你别担心啦,做这事情的阿姐阿婆们手快得很的。”
方琮桢笑嘻嘻的拉了拉她的手:“我看过有一个阿婆,两只手都能抓线头,我都还没看得清是怎么一回事,她就已经抽出了好几个茧子的线头来了。”
“那这蚕茧抽丝出来,是不是就变成了一束束白色的生丝,可以拿去纺织了?”方琮珠好奇的问了一句,这缫丝看起来十分重要啊,若是缫丝效率高,那纺织也就快了。
“哪里能就变成了生丝了呢?”方琮桢小脸上全是得意:“阿姐,你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抽丝出来以后还有老多事情要做呢,比如说这抽丝的过程里,阿姐阿婆们要穿瓷眼、捻绡、补绪、接头、弃丝,几粒蚕茧合成一股丝,她们还得要把粗细要匀称,中间打结的丝要剪掉重新放到这机器上边呢。”
这么复杂!
方琮珠听着小猴儿和她提起这些,脑袋都有些疼,一想到这些复杂的工序,她就不由得觉得那些纺织女工们真是厉害,一个个心灵手巧。
缫丝以后要复摇烘干,就送去编丝和绞丝,经过这些工序以后,就能送去织布印染了。
走到最后一间房的时候,方琮珠发现自己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门口,最后的纺织车间里有不少人还在织布,她瞧着有一些些细微的丝线在空中飞舞,然而纺织工人们却没有戴口罩,一点防护都没有。
方琮珠有些担忧,长期在这样的工作环境里,又不自我保护,很容易引起肺部的一些问题。
回家以后她要做一些口罩给工人们戴着,至少能起到一定的防护作用。
“阿姐,你在想什么?”方琮桢看着姐姐站在门口若有所思,抓住她的手晃了晃:“你这样子看上去很严肃啊。”
“我在想,这些阿姨叔叔们很辛苦,我们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方琮桢点了点头:“是的,他们真的很辛苦。”
“咱们一起做些口罩送给他们吧。”方琮珠抓住了他的手:“他们做事情的时候带了口罩,就不会经常咳嗽啦。”
“真的吗?”方琮桢很惊喜的看了她一眼:“这个什么口罩真的这样好?”
“好不好,试试就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