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虞站在那里, 身子有些发僵。
他与方琮珠成亲那几个月里,从上海回来以后,家里人都没怎么与他提到过方琮珠, 现在她人没在林家了, 总是被母亲和妹妹们再三提及。
要是大嫂还在咱们家, 那该多好?
林思虞实在不想再指责两个妹妹做下的那种贪财之事。
那时候方琮珠刚刚嫁过来,两个人就喜欢来看她的首饰盒子,看中喜欢的便问着方琮珠讨彩头,说是嫂子要给小姑子见面礼,两个人各自讨了一对手镯儿——林思虞原先不知道, 是方琮珠过来讨嫁妆, 听着阿大查看了嫁妆单子少了的那些东西。
他后来问过林思晴与林思巧, 林思晴拿了一对纯金绞丝镶红宝石的, 而林思巧得的是一对羊脂玉的圈子,另外每个人还得了个生肖吊坠。
林思虞气得不行,当时就喊着要两个人把东西给方琮珠送回去,可两人哭着喊着就是不肯:“大嫂送我们的, 又不是偷的抢的!”
林夫人也护着女儿:“方家少这几样东西不成?既然是人家送给思晴思巧的, 那就是她们的东西了,哪里还有还回去的理儿?”
见着妹妹眼皮子浅, 母亲也护着她们不肯把东西送回去, 林思虞也没别的法子,只能与两个妹妹仔细说了下贪小便宜的坏处:“为人不应当看着那一点点蝇头小利就失了自己的人格,空惹人嘲笑。”
“大哥, 这可不是一点东西,是很贵重的镯子!”
林思晴说得很理直气壮:“小时候母亲给我们打过金手镯,可长大以后却没一件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大嫂大方,送了我这对手镯儿,以后走亲戚的时候戴着出去,那可真是打眼。”
“是啊,我们也想有好看的手镯,可是家里没钱买不起啊,大嫂送我们的,为什么不要呢?”林思巧细声细气的为自己辩解:“大哥,要是家里给我和姐姐置办了这些,我们也不会眼热大嫂的东西了,可是我们没有呀。”
听着两个人这般说,林思虞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纠正她们的思想,或许她们是跟母亲学到的罢?毕竟没出去念过书,只关在家里,目光短浅。
现在听着两个人的话,林思虞有些头疼,伸手揉了揉脑袋。
他想要重新将方琮珠娶过门,可是这样一个家庭,他怎么敢让她与母亲妹妹们生活在一起?上次方琮珠到家里讨要嫁妆的时候,她就已经与母亲翻了脸,以后是绝不可能再有修复关系的时候了。
除非……除非他与她一直生活在上海,不回苏州乡下还差不多。
可是不让他养母亲,却又过不了心里头的那道坎。
他可以不管父亲,但是他不能不管母亲。
毕竟她是给了自己生命的人,她又是那么疼惜自己,一直在为他打算。
或许他可以劝母亲改了她的性格,至少不要那样针对方琮珠——既然母亲疼惜自己,就不该让自己为难。
“大哥,怎么了?头疼?”林思晴赶紧过来给他捏肩膀:“你呀,可别太努力,念书把自己念傻了。”
林思巧在一边嘻嘻的笑:“可不是吗,大哥你可要注意休息啦。”
“大少爷,吃饭了!”
常妈从门外探出个脑袋了:“这个点了还没吃饭,大少爷你肯定饿坏了。”
林思虞看着她那张皱纹重叠的脸孔,心中默默叹息,拿起煤油灯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现在家里还剩几个下人。
第二日早上起来,天色已经大亮,没有日头,但也没阴霾,天空看上去还是很清爽。
林思虞洗漱过后,到厨房那边看了一眼,常妈正在那里忙忙碌碌准备早餐。
灶台上架着一个蒸锅,下边的火苗腾腾,常妈正在那边洗着菜叶,大概是准备做点配馒头的菜汤。
林思虞走了过去,蹲在灶台下,拿了一把柴火朝灶膛里添,常妈唬了一跳,赶紧将菜叶子丢到篮子里边,弯腰就来夺林思虞手中的柴:“大少爷,怎么能让你做这样的事情?”
“这事情我怎么就不能做了?”林思虞把手中的柴火拿得很紧:“常妈,劳动没有贵贱之分,谁都能动手。”
常妈叹了一口气:“唉,辛苦你了,大少爷。”
“常妈,厨子是回家过年了吗?”林思虞一边添柴火,一边装作漫不经心般的问了一句。
“哪里是回家过年哟!”常妈的手择着菜,眼泪珠子吧嗒吧嗒的掉了下来:“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那些人自己提出来要走,夫人没办法,也就让他们走了,现在就剩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几个人还在,其余的,都走了。”
林思虞叹了一口气,这也怪不得他们,主家的情况看着越来越差,他们自然也呆不住了。
“没事的,常妈,反正家里也没什么事情要做,少几个人刚刚好少几张嘴。”
林思虞故作轻松。
“唉,大少爷你能想得通就好。”常妈开始老年人的唠唠叨叨:“现在夫人根本指望不上老爷,就只能盼着大少爷你有出息啦。”
林思虞默默的烧着火,心里一团乱麻。
三十上午,林书明究竟回来了。
穿了一件毛呢大衣,胳肢窝里夹了一个皮包,看上去派头十足。
回到家里就嚷嚷家里头冷,炭火盆子怎么不知道烧得旺些,又在指责林夫人怎么都把下人给遣散了:“就剩这么几个人怎么够使唤?你怎么就穷到这地步了?”
林思虞在一旁听着,恨得牙痒痒的,一直克制着自己想从炭火盆里捡一块木炭扔过去的念头。
“怎么不穷?你没钱回来,相反总要从我这里拿,不紧把细用,家里怎么搞得转?”林夫人踏在烤火的竹架子上,一脸波澜不惊。
她对林书明已经死心了。
原先还想着要跟他去上海,现在已经看得很明白,林书明是不会带她去上海的,只要他不回来讨债已经算不错了。
“又是钱钱钱,你的眼里就只有钱!”林书明很气愤的将皮包放在桌子上,大步来到炭火盆这边,冲着站在一旁的常妈吆喝了一声:“还不知道给我去搬条椅子来?”
常妈走到墙角边上,拖出了一条椅子,慢吞吞的朝炭火盆这边走,林书明有些不耐烦:“怎么这样慢?年纪来了手脚不灵便就早些回你老家去养着,别到我这里浪费粮食!”
林夫人气得脸色铁青:“常妈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人,她可是一辈子跟着我的,你可以不回来,她却是要在这里呆到老呆到死!”
林书明愣了愣,没想到林夫人怎么忽然就尖锐起来。
“不过是随口说一句,你却当真了。”林书明将常妈拿过来的椅子朝炭火盆子靠近些,金刀大马的坐在那里,一个人将炭火盆占了一半:“不走就不走,我又没赶她走,就是说她做事手脚慢而已。”
他转眼看了看桌子上,一个洋铁盘子,里边放了些瓜子花生,另外还有几个橘子。
“过年就这点东西?”林书明皱了皱眉毛:“你这是怎么准备的?”
“你在上海吃香喝辣,自然看不上苏州乡下这些东西,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东西好准备呢?”林夫人脸黑黑,寸步不让。
她退让了也没得到半点好处,那她为什么还要退让?
林书明气哼哼的看着林夫人,林夫人也吊起一双眉毛,气哼哼的看着他,两个人对视良久,最后林书明认了怂,转过脸来望向了林思虞。
“思虞啊,你混得不错嘛。”
林书明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听说你在《申报》当记者了?”
“没有,只是假期里头混几日,因为《申报》这段时间人手少,刚刚好我又放寒假,故此喊了我去帮了几日忙。”
生怕林书明开口要钱,林思虞打死也不会说他是拿了稿费的。
“你倒是有头脑,在《申报》临时打打杂,混个脸熟也好,毕业以后直接进报社,记者这份工作不错,吃香喝辣的,上回我见着你在《申报》上写的新闻稿了,报导了刘裕之,写得不错啊!”
林思虞没有出声,总觉得他父亲说这话,必有所图。
“下回能不能帮我也写一份新闻稿?”林书明腆着脸凑了过来:“也帮你爹我宣传宣传呗,想要爬局长,总得有人帮忙才行,你不能出钱,那就出力?”
看着林书明那张脸凑过来,林思虞心里头有说不出的厌恶。
父亲怎么就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呢?他在上海市政府才干了多久,又有什么成绩?怎么就想着要自己对他瞎吹捧一番呢?
“父亲,这事情我可做不了主,我只不过是去帮忙,人家要我跟着去采访谁,那便是谁。”
“我是你爹!”林书明很生气:“做儿子的难道不该给老子多出点力气?再说我升官了,以后对你也有好处!”
听说对儿子有好处,林夫人也赶紧凑了过来:“思虞,听你父亲的,准没错。”
“母亲,不是我听不听的事情,是我没这个权力,我只不过是个临时去干活的,哪有这个权力决定写谁不写谁?”
林书明想了想:“你先到《申报》多混些日子,等资历老了点,再提一提,那便是水到渠成了。”
“是啊,可不就是这样吗?”林夫人冰释前嫌,帮着林书明说话。
虽说丈夫靠不住,只要他能提携儿子,那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