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
见着方琮珠走进来,翡翠一溜小跑到了门口,抓住了她的胳膊:“小姐,他们要将老爷推这去做什么电击,我不敢答应,说要等你来。”
方琮珠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来又有什么用?我也不懂医学啊,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要相信科学。”
“科学是谁?”翡翠眨巴眨巴眼睛:“他和观音菩萨一样厉害吗?”
本来沉重的心情,被翡翠这一闹,忽然又轻松起来,方琮珠走到了病床边,看了看沉睡着的方正成:“唉,还是得要从家里派个贴心的人过来照看父亲才行。”
虽然方正成沉睡着,可是打了营养针,总会免不得有排泄物,而且也不能总让他在床上躺着,得要时不时洗澡换衣裳,翡翠一个大姑娘,实在不方便。
要么从苏州那边派个男仆专门来照看他,要么就到广慈医院请个护工——这年头,还不知道有没有护工这一说呢。
“琮珠,我到家里派个男仆过来?”
孟敬儒也觉得翡翠照顾有些不方便,还是个云英未嫁的大姑娘,总不能让她给方正成擦身子吧?
“不用了,这些天我来照顾罢。”林思虞赶紧表态:“方伯父生病了,自然得我来照顾他,这是我应该做的。”
女婿半个儿,他曾是方正成的女婿,照顾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Miss Fang, I have waited for you since 8 o’clock!”
身后传来史密斯大夫的声音,方琮珠回身看过去,就见这个高大的外国人带了一群小巧的中国护士走了进来。
史密斯大夫一进来就告状。
他很生气翡翠拦着他,不让他将方正成推去诊疗室做电击。
翡翠听不懂洋文,只是两只手抓住病床,不让他们动方正成,派了个护士跟她去说是做什么,她也只是口口声声的说要等小姐过医院来才能决定。
方琮珠只能陪着笑脸:“She really can’t decide which treatment should be taken, because she is just a maid.”
听方琮珠说翡翠只是一个侍女,史密斯大夫这才脸色稍微随和些:“Oh, isn’t she your sister”
“No.”方琮珠帮翡翠道歉:“I’m so sorry……”
“It doesn’t matter, my girl!”史密斯大夫笑了起来:“Let me give your father an examination first!”
“Thank you very much!”
方琮珠让出了病床那边的位置,退到了一旁。
林思虞与孟敬儒都是努力的在听史密斯大夫说的话,断断续续的能听明白他的一些意思,可有些却还是不怎么理解,看到方琮珠竟然与他交流自如,两个人都佩服方琮珠的聪明。
她才到上海学了这么一会儿英语,现在就能用一些基础的英语进行对话了。
孟敬儒跟着姑姑去伦敦的时候,身边的人大部分说英文,他也就能偶尔听懂那么几句,姑姑鼓励他开口说,他略微说了两句简单的英语,就再也开不了口——不是不会说,他总觉得自己说的英语与外国人的相差太远,有些格格不入,生怕别人听不懂或者是会理解错误,现在见着方琮珠竟然说得这样自然大方,不免心里头有几分敬佩。
而对于林思虞来说,他也能说些简单的英文,可找到外国人练习的机会少,渐渐的,英文只印在他脑子里,很难从舌尖流出来,像方琮珠这样神态自若的与史密斯大夫对话,他自问自己做不到。
“琮珠,你真是厉害!”
林思虞忍不住赞了方琮珠一句。
翡翠很得意:“我们家小姐每日里在家里练习这些洋文,还揪着我学,我可学不来,不学不学,有小姐会说就够了。”
“琮珠,你若是去香港去西洋那些国家,英国很快就能适应,毕竟你敢开口说洋文。”孟敬儒叹了一口气:“我去年到香港,后来又跟着我姑姑去英国,从头至尾就没说上几句洋文。”
“没机会?身边全是中国人?”方琮珠有些好奇。
“不,是我胆小,不敢说,总觉得自己说出来人家会听不懂,有些不好意思。”
“真不敢相信,孟大哥你也有胆小的时候。”
中国人一直崇尚完美主义,当他们觉得自己不够完美的时候,就没有胆量勇敢展现自我,就连孟敬儒这样优秀的商业人才,竟然也会不自信。
“孟大哥,英文就是要多说,不管别人能不能听懂,按着自己的想法,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就行了。”方琮珠面授机宜:“我就是这样啦,只要不怕lose face,豁出去说呗,慢慢的就能说流利了。”
林思虞在一旁点头:“琮珠,你说得对,我等会就跟这位史密斯大夫聊聊。”
史密斯大夫听到有人喊他名字,转过头来看向林思虞:“Any questions”
林思虞猝不及防,看到史密斯大夫望着他,结结巴巴道:“No、no question!”
看着他那傻乎乎的样儿,方琮珠忽然想笑,因为方正成生病压在心头的郁闷稍微缓解了一些。
史密斯大夫冲着林思虞友善的笑了笑,转头继续给方正成检查身体。
“琮珠,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伯父的。”
林思虞坐在病床一侧,看着紧闭双眼的方正成,心里也替方琮珠难过,她父亲也不过四十多岁,正当盛年,怎么就忽然成了这个模样了呢?
“谢谢你,林先生。”
方琮珠由衷的感谢了他。
第二日方琮亭带着方夫人与方琮桢从苏州乡下赶到了上海,听说方正成一直昏迷不醒,方夫人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琮珠,怎么办?你父亲什么时候能醒啊?”
家里可不能没有主心骨,方夫人看到病床上的方正成,心里慌慌的一团。
“母亲,这件事情,谁也说不定,医学上记载的这种情况,有些只得十天半个月就醒了,而有些人……”方琮珠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可能要好几年甚至十几年。”
“这……”方夫人手脚冰凉:“要这么久?”
“父亲到底什么时候能醒,我们谁也不知道。”方琮珠叹气:“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或许哪一日,就忽然睁开了眼睛。
方夫人跌坐到了床上,怔怔的看着方正成,抖抖索索伸出手去:“正成,是我啊,我是敏莘,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病床上的方正成很安静的躺着,好像只是睡着了,呼吸很均匀,不急骤也不缓慢。
“正成,正成!”
方夫人扑倒在方正成身上,抱着他痛哭起来:“正成啊,你听不到我在喊你吗?你快些醒来啊,快些醒来!”
悲凉的哭声在病房里呜呜咽咽的响起,哭得让人心碎,病床里的人都默默的低下了头。
相濡以沫二十多年,忽然间一个就躺倒在床上,没有回应,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与她亲热的说话——不管是商量家里的事情还是工厂里的事,那种喁喁私语已经再也听不到了,就连他的一个笑容都变得那样珍稀,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到。
“母亲……”方琮珠走上前一步,按住方夫人的肩膀:“只要我们不放弃,一起努力,父亲一定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方夫人抬起头,含着泪水可怜兮兮的问:“会吗?会有那么一天吗?”
“肯定会有的!”方琮珠坚定的点了点头。
方琮桢也蹿了过来,挤在方夫人身边:“父亲,你快些醒来,我一定不再淘气了,我会乖乖听你的话,听母亲大哥和阿姐的话,真的,再也不淘气了!”
小猴儿这时候就像忽然长大了一般,变成了小大人,神情严肃。
“琮桢,你很乖。”方琮珠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转眼看了看方琮亭:“大哥,苏州警察署那边有什么结论没有?”
方琮亭坐在病床边,一双手平摊放在膝盖上,显得有些憔悴不堪的样子。
“暂时还没有,那几个工人家里不肯让我们做尸检,说不允许惊动死者,警察去厂房那边查看现场,说全部被我们破坏了,查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现在警察署只说让我们等结果,这几日里他们出动警员和探长走访一下四周,看看通过明察暗访能不能能得些线索。”
方琮珠怔了怔,想起自己和方琮亭回到苏州的时候,厂房那边正在进行打扫,那些散乱的东西都被码放得整整齐齐。
没有保护现场!
她有些懊悔,当时自己制止他们打扫厂房就好了,或许还能留下一丝线索。
以民国时期这样低下的侦查手段,只怕这又会成为一桩无头公案。
“那……几个工人的赔偿呢?”
方琮亭皱了皱眉:“那倒没多少钱,两百大洋一家,三家都感激得很,本来想多拿点,可是厂里管钱的老董说,不能给多的,人家给一百大洋一家都是客气的了,若是给得多,指不定他们想着还可以过来打主意。”
方琮珠又一阵默然,这时代的平民百姓,命真是不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