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上漂泊没有方琮珠想象的那样浪漫,这时候的船只不比前辈子的那种豪华邮轮,即便是她与翡翠住的一等舱,可依旧还是觉得有些受罪。
头等船舱与二等三等相比,宽阔了许多,但这船只摇晃的程度,无论是哪个船舱的乘客,都一样会受罪。有时遇着风浪,船只不免会有些摇晃,方琮珠坐在船上,心里忐忑不安,脑海里不由自主会想起《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
若真是在海上遇难,身边有相知相爱的人陪伴,也无怨无悔了。
只不过摇晃没有她想象里的那样长久,大约只得二十来分钟,船只总算又平稳下来,外边传来口哨声,有水手站在甲板上大声呼喊:“咱们已经抗过了风暴,大家可以出来晒晒太阳了!”
说来也奇怪,方才外边还是昏天黑地,狂风大作,可这一会儿却天气又晴了,太阳在海平线的上边不远处,金灿灿的闪着。
“小姐,出去走走吗?”
翡翠扒在船窗一侧看了看外边,甲板上已经有人在走动。
“好。”
方琮珠点了点头,站起来在镜子前边整了整衣裳:“出去走走,要不是太闷了。”
两人方才走出船舱,就见着舱门那里站着一个高高壮壮的年轻男人,穿浅绿色军装,手里拿着一顶军帽。
看到方琮珠出来,那年轻人冲着她笑:“方小姐,刚刚还想来看看你有没有受惊,可巧正碰上了。”
方琮珠也回了个礼貌的笑:“多谢白将军关心,一切都好。”
这一层船舱都是一等舱,这个年轻男人住在他隔壁,当时轮船从上海离开的时候,方琮珠转身回自己船舱,在门边碰到了他。
这个年轻男人约莫有二十七八岁年纪,脸色略略带着些棕褐色,身材高大显得很有力气。他自称名叫白俊飞,家住广东,曾东渡日本求学,在淞沪警备司令部任参谋一职,这次是奉命去香港公干。
为了让他觉得高兴些,方琮珠称他“白将军”。
果然,听到方琮珠这样称呼他,白俊飞很开心,和她攀谈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方琮珠本不欲与陌生人结交,但听闻他是淞沪警备司令部的人,倒是留了几分心思——她想要蓄势待发,就要尽可能的多结交一些政界的人,否则如何才能扳倒刘家,为那些冤死的工人,为方家受到不公平待遇而报仇?
她娓娓而谈又姿容娇媚,芳华正盛,这令白俊飞非常惊喜,没想到这枯燥的行程里还能遇着一朵解语花。
“方小姐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方才这般大风大浪都没惊到你。”
白俊飞引着她到头等舱甲板的沙滩椅上坐下:“我原以为方小姐肯定已经被吓得花容失色了,没想到竟然还这般镇定。”
“惊慌失措又能如何?又不能帮着船长去掌舵,只能安安心心的坐在船舱里了。若是遇着不幸,这也是命中注定,再挣扎也没用。”
方琮珠淡淡一笑,接过翡翠递上的帕子擦了擦脸:“我与翡翠两个都还看得挺开的。”
白俊飞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方小姐,这世事不必太悲观,一切都要通过奋斗才能有好的结局。比如说若万一轮船遇险,你也该积极自救,套上救生圈朝岸边游,或者是抱住救生圈等待救援,不管怎么做都可以给你增添一丝生的希望。”
他又看了看方琮珠,这方小姐生得眉眼精致,真是让人怜爱。也不知道她为何竟然有这样的想法,都不愿意去为了自己的生命而拼搏。
女人就是柔弱的动物,遇到大风大浪,她们就吓得不知所措。
白俊飞不由得更怜惜方琮珠,真恨不得自己能牢牢的守住她,不让她受到风浪的惊吓。
“方小姐,你要记住,有我住在旁边,若真是遇着大风大浪掀翻船只,我会尽力保护好你的,千万不要放弃希望。”
方琮珠听了他说的话,有些哭笑不得,白俊飞这可真是发散性思维,她只不过是想装装柔弱而已,在他这边就被歪解成这样,甚至还提出要来保护她——方琮珠抬了抬眼皮子,看了看白俊飞,二十七八肯定是有的了,按着民国的正常结婚年龄,应该已经成亲了。
可他竟然随随便便就说出了这样让人误解的话……方琮珠心中暗道,自己应该要与他保持好距离。
什么情况下,才会让一个男人冒着生命危险来保护女人呢?
这话若是说给涉世不深的女学生听,一定会让她们大受感动,然而方琮珠并不是涉世不深的女学生,所以也一点都没感动。她觉得这是那些老兵痞们撩妹的必杀技——只要显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来,说得比唱的还好听,保准会有人上钩。
“白将军,我没有说要放弃希望,我只是说命运已经有老天注定,不必要太惊慌,”方琮珠笑容浅浅:“我想白将军的妻肯定每天在家里为你祈祷,老天爷一定会保佑你顺顺利利的,所以你肯定不用怕了。”
她决定若有若无的点醒一下白俊飞,免得他以为自己是个好下手的对象。
“我妻子……”白俊飞低下了头:“八年之前已经过世了。”
过世了?方琮珠有些震惊,没想到他年纪轻轻就经历了丧妻之痛。
“不好意思,白将军,我不知道……”
“没关系,这事情已经过去了。”白俊飞朝大海看过去,眼神有些失落:“你说得没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罢,我与她成亲的时候是想着能过一辈子的,可是没想到才得两年她就抛下我走了。她刚刚离开我的时候我真的很不适应,每天回家总是无意识的要喊她的名字,走进房间就想找她,后来经过大半年我才接受她已经离开的这个事实,为了逃避一个人的孤单,我这才去了日本……”
“白将军,一切都过去了。”方琮珠有些抱歉,她方才那句话说得实在有些唐突。
“是的,都过去了。”白俊飞转过头,看着她笑:“现在我已经习惯了没有她的日子,也能正常生活了。方小姐,谢谢你安慰我。”
方琮珠没有出声,只是看着站在甲板上晒太阳的人。
头等舱的甲板这边没太多人,靠着船舱还摆着小桌子,上边放着一些小点心和酒品,有人手里拿着一杯用西洋方法调制的鸡尾酒,正在慢慢的啜饮。
“方小姐要不要喝酒?”
白俊飞敏感的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不用,我不喝酒。”方琮珠吩咐了翡翠一句:“翡翠,你去拿些小点心过来,我想尝尝这船上糕点师傅的手艺。”
“小姐,肯定比不上你的啦。”
翡翠笑着点了点头,转身到那边去拿小点心,顺带给白俊飞也拿了一份。
很明显,白俊飞比较能吃,翡翠给他拿的那一碟小点心很快就见了底,然而方琮珠还在慢慢悠悠的吃着,一副很悠闲的模样。
白俊飞拿着碟子的手抖了抖。
方小姐吃东西的样子真好看,文雅得很。
船只在海上行了大约四五天,终于到了香港,这比方琮珠想象里的要久远了许多,她原以为应该两三日就能到,可没想到这年代的船竟然能走这么慢。
只不过终于是到了。
她与翡翠两人一块儿打包收拾东西,两人的心情都有些激动——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是会令人有些向往的。
船只刚刚靠岸,就有几个人跑到一等舱这边来问从上海过来的方琮珠小姐。
方琮珠有些愕然:“我就是方琮珠,你们是?”
“我们是郑男爵家的下人,得了男爵夫人的吩咐,特地过来接方小姐的。”
几个仆妇垂手站着,瘦瘦小小的身子,一看就是广东这边的人,个子小巧,肤色有些微微的黑。
虽说苏杭沪这边的人也被统称为南方人,可苏杭沪的女人几乎个个皮肤白皙,就像刚刚出笼的包子一般,特别是那些小囡,个个粉妆玉琢的,雪白可爱。
而广东这边就不一样了,可能是日照有些强,不少人的肤色都有些微黑。
白俊飞本来想帮着将方琮珠送去香港大学,忽然见着有人来接她,不免有些愕然,他拦在了方琮珠前边:“什么郑男爵?你们说清楚些,到底是谁派过来的?”
他在军队里混了好些年,说出话来颇有威严之风,那几个仆妇被他吓住,磕磕巴巴道:“这位先生,郑庆东男爵在香港可是赫赫有名的,你去Repulse Bay那边问一问就晓得啦,我们郑男爵的住宅是哪一幢。”
方琮珠皱了皱眉,这个英文单词是什么意思?她只能辨认出bay的发音,应该是港湾之意,那应该是指香港的深水湾或者是浅水湾?想到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里写着男主女主在浅水湾酒店里下榻,估计这位郑男爵应该是住在浅水湾这里,香港的富人区。
尽管仆妇这样解释了,白俊飞还是有些不相信:“我跟你们一块儿过去瞧瞧。”
没等那仆妇说话,他一手提起自己的行李箱,另外一只手拿了方琮珠的箱子,大步朝前边走了过去。
方琮珠看了一眼那几个一脸莫名其妙的仆妇,笑了笑:“这位白先生很热心的。”
那几个仆妇无奈,只能弯腰将方琮珠另外的行李拿了起来:“我们男爵夫人特地让我们来接方小姐过去,你千万别推辞。”
方琮珠点了点头:“好的,我正也想见见男爵夫人呢。”
为了感念孟佩君帮忙,方琮珠赶着绣了一幅插屏,裱在上好的黑檀木座架里,雕花精致,看上去特别高档。
自己在香港几年,无论如何还会要麻烦她,先送一块敲门砖会比较好。
仆妇们拿着方琮珠的行李一块儿下了船,码头上已经有两辆汽车在等着,几个仆妇领着白俊飞将行李房到后备箱里,然后又引着方琮珠上车,白俊飞眼疾手快,拉开车门,直接坐在了方琮珠身边。
翡翠惊呼出声:“白将军,你坐前边罢,我要跟我们家小姐坐一块。”
白俊飞伸手指了指副驾驶座位:“你坐这里。”
他的语气不容反驳,说话斩钉截铁。
“方小姐,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要这般信赖不认识的人,我护送你过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若真是你认识的人,那我便可以放心走开。”
方琮珠点了点头:“多谢白将军细心。”
其实她完全可以肯定,这些人真是孟佩君家中的下人,可白俊飞执意要跟着她走,她也没法子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