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有一瓶鲜花开得正好, 旺旺的怒放着,凑得近了一看,方才见着是绢花, 做得相当逼真, 若不伸手去摸, 还以为刚刚从花圃里剪枝出来,上头还挂着经营的泪珠。
“宝兰庭之所以生意好,就是小处做得精细。”方琮珠指着那瓶花与方琮亭讨论:“这里边的东西都很精致,让顾客们有一种感觉,这个地方大气上档次, 我们方氏织造的铺面有机会要重新装修一番, 柜台要设计得精巧, 摆放布料要重新排列, 嗯,我们还要设置一个品茶区,供那些走累了的夫人小姐们休闲聊天。”
她心里头想着,得让方琮亭忙忙碌碌, 才不会让他有闲下来的时间去想着闹革命。
“琮珠, 你脑子里总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方琮亭嘿嘿一笑:“要弄品茶区作甚?咱们这里又不是茶馆,再说了, 肯定还得弄好茶叶, 这也太费钱了。”
“大哥,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钱会算到成本价格里边去, 你千万别心疼。”
方琮珠笑着跟方琮亭解释:“想要吸引顾客,就需得有与众不同的地方,要做得比别的同行更好,才能脱颖而出。”
盛雅茗眼睛一亮:“琮珠,你还可以开一个讲座,如何搭配衣裳什么的,你衣品这样好,保准有太太小姐们来听。”
方琮珠笑了笑,盛雅茗果然很聪明,举一反三。
按着这思路,方氏织造差不多可以开沙龙了,喝茶,授课讲衣裳搭配,或者还可以教茶道插花什么的,把那些太太小姐们都吸引过来以后,还愁方氏织造的布料不好卖?
方琮亭笑起来:“你们可是越说越远。”
孟敬儒却点头支持:“这倒是一个好法子,明面上不赚钱,实则是吸引客源。”
这位孟大少爷就是生意人,方琮亭和他相比,真是差了很远,可能他天生不适合做生意罢——就像不少皇帝是被耽误的画匠和文人骚客一般。
几个人正说着话,包厢的门打开了,林思虞急急忙忙的冲了进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一进门他就道歉:“刚刚署长有点事情,找了我过去交代。”
方琮珠还没开口,盛雅茗已经替她说话:“哼,林先生,你这是把人追到手了就不知道珍惜,对不对?”
林思虞慌了神,一张脸略微有些发红:“不是不是,我是真有事情!”
“琮珠,你看他那模样!”盛雅茗见着林思虞那慌乱的神色,得意的笑了起来:“看起来林先生还是挺在意你的想法呀。”
“我当然在意,琮珠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她要是不高兴了,我肯定要检讨我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林思虞从门口走过来,径直到了方琮珠身边,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琮珠,请你原谅我,咱们的好日子只有几天了,我得抓紧把那些事情都做完了,免得到了正月十五这天还要忽然被抓过去做苦力。”
方琮珠抿嘴笑了笑:“没事没事,我没生气。”
林思虞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我就怕你生气了呢,琮珠。”
“好日子?”孟敬儒咀嚼了这句话,脸上微微有些变色:“难道你们两位……”
“是呀是呀,正月十五那日,琮珠要和林先生结婚了,到时候孟先生会在《申报》上看到结婚声明的。”盛雅茗抢着告诉孟敬儒:“可惜了,他们挑的是正月十五这一天做结婚的好日子,要不是我还能去喝杯喜酒呢。”
“原来如此。”
孟敬儒苦涩的说了一句,心里有些难受:“琮珠,你选的日子实在是巧,元宵节团团圆圆,只可惜我要在家里主事,不能去喝你的喜酒了。”
“孟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你事情多,就不必记着这件小事了。”
林思虞赶紧做了应声虫:“可不是吗?孟先生你可是大忙人,我们这婚事也没打算大办,左右也不过是请几家亲戚过来坐坐,就不敢惊动你了。”
孟敬儒脸色有些暗,只不过强作欢颜:“是我不客气体面,实在是有些亏欠。”
说到此处,服务生已经开始上菜,腾腾的热气瞬间在包厢里弥漫开来,瞧着似乎是云彩在飘荡。
“思虞,最近政府那边有什么动静,怎么有这么多事情要你这个实习的做?”方琮亭似乎无意般问了一句:“不要弄到正月十五那日你都还要忙啊。”
“大舅子,你就放心吧。”林思虞嘿嘿嘿笑:“再怎么忙,也不能耽误我的婚事啊。只不过最近可真是忙,新闻出版署这里正在拟定下派的名单,准备三月份就部署到位,我说不定可能也要去上海海邮局蹲点呢。”
“去邮局蹲点?”方琮珠觉得有些奇怪:“难道你要变成邮差了?”
“不不不,”林思虞赶紧澄清:“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会要去做送信的邮差啦,我们的任务是要逐一检查可疑的包裹和信件。”
“就连信件都要检查?”房间里的人都吃了一惊:“竟然这般胡作非为?”
“也不是所有的信件都得检查,主要是那些已经盯住的点,警察署这边和淞沪警备司令刑侦科联手已经摸查了上海好几个区,现在这个摸查还在继续,凡是摸查到可疑的地方,我们就会要下到那个区里布控检查。”
“原来是这样,我说呢,怎么会每个人的信件都检查?”
盛雅茗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要是她写给白俊飞的信给别人先看到了,她非得要去把上海邮局掀个底朝天才行!
“不管检查谁的,都不敢来检查盛大小姐的啊。”林思虞冲她笑:“你就放心罢,那些写给你的情书,我们肯定是不会偷偷的撕开看的。”
“琮珠,还不快些好好管教下你们家的那个林思虞!”盛雅茗伸手挽住了方琮珠的胳膊:“他进了市政厅实习以后,越发的油嘴滑舌了!”
方琮珠笑着看了林思虞一眼:“雅茗生气了,你自己看着办!”
林思虞耷拉着眉毛,假意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盛大小姐,我再也不敢得罪你了,以后跟你有关系的话再不敢乱说,见到你赶紧站直立正,目不斜视!”
盛雅茗“咯咯”的笑了起来:“林思虞,你真是越来越圆滑了!”
方琮珠点了点头,心中也有这样的感觉,进了上海市政厅实习了半年,林思虞似乎比以前要世故多了,以前那个耿直少年,现在感觉成熟了不少,在她面前还是原来那种模样,可是到了外边,他却又是另外一张面孔。
孟敬儒坐在那里,偶尔伸出筷子夹一点饭菜,看着那边嘻嘻哈哈的几个人,心里越来越难受,他不时看看方琮珠的脸,只觉她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那张脸似乎被云层隔开,远到看不清眉眼。
“思虞,那你留心一下看看,那边有没有继续在监控我?毕竟我曾经被警察署捉过一次,他们有可能还在关注我。”方琮亭咬了咬牙:“我一点都不喜欢被那些狗东西监视的感觉。”
“我明白。”林思虞点了点头,任何一个经历过牢狱之灾的人,都不想重复那段回忆,方琮亭对于警察署有一种咬牙切齿的痛恨,那是自然的。
然而,他并不知道,方琮亭有自己的用意,他主要是想保护在方氏织造里的同志们。
方琮珠低头吃饭,心里却有些忐忑。
方琮亭忽然提出这个问题,这让她心里头隐隐有些不安。
她实在太关注方琮亭的思想动向了,故此哪怕是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心神不宁。
瞟了方琮亭一眼,见他正气定神闲的用刀切着牛排,刀子拿得很稳,切得很认真仔细,似乎并未将刚才的话放在心里,方琮珠不由得有些犹豫,是不是自己想得有些多?
可她心里头总是不放心,忐忑不安。
如果方琮亭真的暗地里在继续进行他想要做的事情,说不定迟早会暴露出来的。
她又看了一眼林思虞,亏得林思虞现在跻身进入上海市政厅,多多少少能提前得一些信息。
“思虞,你明天上班的时候注意一下那个什么检查的安排。”方琮珠将林思虞拉到身边,窃窃私语:“就算不安排你,你也可以要求看一看,至少得要能接触到那些详细名单。”
林思虞惊讶的看了她一眼,见她双眉微微皱起,忧心忡忡的朝方琮亭那边瞟过去,不由得心中一惊,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好,琮珠,这事情我会尽力去做的。”
两个人的脑袋凑在一处,小声的嘀嘀咕咕,在旁人看过来,却是恩恩爱爱的画面。
盛雅茗捂着嘴娇笑:“你们俩要亲热回家亲热去,也不怕我们见了眼睛里起疖子!”
“可不是吗?”
方琮亭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见妹妹与准妹夫两个人嘁嘁喳喳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小儿女间闺房乐事,还是回家关起门去说!”
孟敬儒想开口附和一声,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实在是艰难。
第二百零一章凝绝不通声渐歇
上海市政厅是二十来年之前重新建造的,原来的老市政厅是清朝时期的道台府,外边是红色朱墙,有几进房子,纯中式风格,后边还有内院。推了道台府以后,按着西方市政厅的风格起了心得上海市政厅,灰色的大理石外墙看起来颇有气势,门廊很高,个子矮一些的人走到大门口,总会不自觉的抬头看看屋檐。
林思虞拎着包匆匆忙忙朝市政厅大门里走进去,站岗的卫兵已经识得他,都不用朝他胸前挂着的通行证多看一眼,直接就放他进去了。
新闻出版署在市政厅右侧那幢房子的二楼,林思虞快步上去将门打开,看了看立在墙角的座钟,才七点半。
他赶紧从办公桌下边的柜子里拿出了抹布,先给自己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再走到上司陈署长的办公桌前开始认认真真的擦拭着桌子。
正蹲着身子在办公桌下边捣鼓,就听到外边传来脚步声。
“思虞啊,又来这么早,是要给《申报》赶稿件吗?”
林思虞回头一看,陈署长笑眯眯的站在门口,面带笑容的看着他。
“署长早安。”林思虞赶紧站起身来向陈署长行了一个礼:“是啊,昨晚我与未婚妻请了上海一些朋友吃晚饭,没来及把《申报》那边的稿件写完,想在上班之前写一点。”
“思虞啊,你别扛太多东西,最近你事情多,可以把一部分放放,我相信魏老板他也不会为难你。”
陈署长很满意的望着林思虞,这个小青年可真是个踏实孩子,聪明勤奋,只要锻炼几年,相信能力会增强不少,将来会是党国栋梁。
当初《申报》的老板魏天成把他推荐过来的时候,极力的夸赞林思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陈署长有些将信将疑,左右不过是一个还未毕业的大学生,再有能力,又能有多少?后来听到说是复旦大学的学生,又在《申报》兼职了两年多,还是一个版面的主编,另外主笔一个专栏,这让陈署长有些惊讶,就许了林思虞到这边来试试看。
林思虞到新闻出版署才实习一个星期,陈署长就充分肯定了他。
魏老板可真是没说错,这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交给林思虞去做的事情,保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得如贴妥当,而且这个年轻人不是被动的在实习,他非常主动的找事情做,即便是没有安排他做事情,他也会找些事情来忙,绝不让自己空着一双手无事可做。
新闻出版署去年来了三个实习生,都是找了他的关系进来的,三个人里,陈署长只看好林思虞——就算正月十五要结婚了,他还在努力的工作,没有半点懈怠。
特别是他还每天都把自己的桌椅抹得干干净净,帮自己整理好办公桌上散乱的文件。
其余那两个实习生,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要这样做。
“谢谢署长关心,结婚的事情是私事,办公室里的事情是公私,我不能因为私事而影响公事。”林思虞拿着抹布走回到自己办公桌旁边,把它放到小盆里洗洗搓搓好,展平放在办公桌的一侧铺好。
“署长,今天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陈署长走到桌子旁边,用钥匙打开抽屉,从右边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牛皮信纸:“思虞,你过来。”
林思虞走到了办公桌边:“请署长吩咐!”
“今天你整理一下这些材料,先把它们按区分好,让安好再誊写一遍,警察署那边的人做事马虎,那些地址又写得乱七八糟的,有时候都看不清到底是写了些什么东西。”
林思虞的心“砰砰”狂跳了两下。
难道这就是那些被警察署盯上了的地址?那他就可以看看到底方琮亭有没有处于控制范围里了。
他伸手接过那个牛皮信封,朝陈署长行了个礼:“署长,我一定保证完成任务!”
“不着急,这两天弄好就行,反正还有时间,等你回来再分派人员到各区的邮局去蹲点,不着急。”
陈署长看了看他:“思虞,你正月十五结婚,怎么正月十六就要来上班呢?婚假都不请吗?不用这样勤奋吧。”
“署长,您有所不知,我未婚妻在港大念书,她已经订了正月十六的船票去香港。”
“竟然在香港念书么?”陈署长微笑着看向林思虞,看起来小伙子挺走运的,找了个有钱的富家小姐——家里没几个钱,怎么能送去香港那边念书?
“是的。”林思虞低头恭敬回答了一句。
“那……”陈署长沉吟一句:“等过了三月份,我给你放半个月假,让你去香港找你妻子补上婚假。”
“多谢署长关心!”
林思虞昂首挺胸,回答响亮。
拿着牛皮信封回到办公桌旁,打开信封口袋,从里边掏出了一大包东西。
纸条,碎纸片,乱七八糟一堆,就像被老鼠咬烂过的衣裳一样,东一块西一块的。
难怪陈署长要他来整理一下,如果不整理,拿着这一大把纸条纸片,怎么好去邮局校对查包裹信件?
他拿起一个本子,开始写目录。
第一页是上海各行政区的名字,到时候表明页码,索检起来比较方便。
他开始慢慢整理纸条,把一个区的放到一块,细碎的纸条纸片堆放在桌子上,好像是漫天遍地的雪花。
从纸条里扒拉着江湾区的地址,一个又一个,他的心悠悠的悬着,生怕看到江湾区XX号方琮亭几个字。翻了小半个小时,江湾区的全部拿了出来放在一边,他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没有方琮亭的名字!
他的嘴角露出了微笑,琮珠可以放心了。
“没有我大哥的名字?”方琮珠听到林思虞的回报,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太好了,没有他的名字!”
忽然间她有一种喜极而泣的感觉,好像一个一直在捣蛋的小孩猛然变得懂事了,这让全家都觉得很开心。
方琮亭从外边走了进来,看到沙发上并排坐着的两个人,忍不住开了个玩笑:“看起来下回我要先敲门再进来。”
“大哥,你说什么呢,我们难道在这里做了什么你看不下去的举动了?”
方琮珠嗤之以鼻,站起身将他拖了过来,按着在沙发上坐下:“大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思虞今天查过了,那些被警察署盯着的名单里,没有你。”
“真的?”方琮亭明显的似乎松了一口气:“这就好,没有被盯住就好。”
“大哥,反正你没有做那些事情了,别太担心,那是自己吓自己。”方琮珠安慰他:“没事的,以后就安安心心挣钱就是。”
方琮亭挺直了背坐着,心里思考着一个问题。
自己暗地里做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要曝光的,家人会不会理解自己?经过上次那件事情以后,琮珠似乎特别担心自己会被抓住,她都有些坐立不安,要是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她会怎么说自己?
“思虞,那么……”方琮亭稳了稳心神:“那么都有哪些人被监控了?”
“很多。”林思虞随口答了一句:“我正在拿本子抄录,今天快弄完一半了,明天弄完以后我就回苏州去。”
“有那么多吗?”方琮亭不露声色的问他:“怎么会一天都抄不完呢?”
“警察署那边交过来的都是零碎的纸条,要整理好就得花好长一段时间,最开始我整理的是江湾区这边,光是这个区我就整理了半个小时哪。”林思虞摇了摇头:“上海这么多地方,一天怎么弄得完?”
“那你真是辛苦啊。”方琮亭叹了一口气:“也是市政厅想出来这些馊主意,增加你们的负担。”
“唉,他们可能内心也在害怕什么吧?”林思虞摇头:“我原来还想要到市政厅里谋个一官半职,可实习半年我发现这个政府真是黑,不值得我为付出,我宁可就做个记者,就到《申报》供职,也比在市政厅要好。”
“对对对!”方琮亭脸上渐渐的泛起红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还生怕你到时候被那些人给熏坏了,也变成黑心的人啦!”
“肯定不会的,我有我做人的原则。”林思虞正色回答他:“再说有琮珠监督我,我还敢变坏吗?我还能变坏吗?”
方琮珠笑了起来:“看你们俩说的,好像我就是那监察委员会的成员一样了。”
“你当然是监察委员会的,只是专门监察思虞。”方琮亭伸手摸了下方琮珠的头发:“琮珠,要是思虞留在了上海市政厅,那你可真的要要好好监督他,不能让他变成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要利用手里的职权为百姓办事,为百姓呼吁。”
“大舅哥,你可真是高看了我,”林思虞摇头:“想要能改变中国现状,只怕我得要做到金字塔的最高层,可是这一路爬上去有多辛苦,要做多少亏心事?琮亭,我做不出来,真的,我还是做我的小记者好了,至少能用文字隐晦表达自己的意见。”
“嗐,思虞,你真是太胆小了!”方琮亭摇头:“想要改变中国现状,不能只靠某一个人,要靠全体百姓的力量!”
他的脸上有奕奕的神色,红光一片。
方琮珠的心又提了起来。
第二百零二章春回大地喜盈门
“你们要注意隐蔽,以后不要通过邮局寄送什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