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随的状态看起来其实很不好,但语气又那样可怜。再说,这间病房已经付了足够的费用,病人坚持要提前离开,院方没有理由强拦,值班的护士只好替他拔了针。
公司还是和往常一样,人来人往,空气混浊。温随走进去时,狭小而拥挤的工作间里的同事陆续抬起头来,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了。
温随先去了经理办公室。经理很忙,每天都在不停歇地打电话,但同时又眼观六路,哪个位置的哪个人没来,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此刻,他也一如往常地满面笑容地打着电话,昨天是“张总”,今天是“刘总”,变来变去,这个“总”那个“总”的。
看见温随,他电话没停,只点了点头,意思是“我已经知道你旷工了”。
温随还没完全退烧,白着张脸,诚惶诚恐地弯了下腰:“经理,对不起,我发烧了…我…”
经理无声冷笑了一下,并不被这拙劣的借口所戏弄。
“今天我的工作会补完……真的很抱歉……”温随还在那边絮絮叨叨说着,但经理已经没耐心听下去了。他手掌往下按了按,直接说道:
“我也不跟你废话,扣钱,懂?”
“……懂。”
经理指了指门外:“你可以出去了。”
温随喉咙动了动,点点头,退了出去。
周一的工作是最繁重的,这件小物流公司更是忙得人来人往,空气里什么味道都有。无聊到极处,许多职员都点起烟来抽几口,只要和上司混得关系好,没人管你。
更不用说一些打着关系塞进来的老板亲戚,男的头发油光水滑,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小小的工作间里,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
温随是里面最黯淡的一个。
他一年到头穿着公司发的灰布西装,老式得像中山装,清瘦的身板根本撑不起来,远远望过去,那是一个塌而瑟缩的,窝囊的一团人影。比清水还要稀薄的存在感让他像灰色的雾气,若隐若现地飘来,爬去。
他就这样每天缩在角落,在烟尘弥漫中,聊天八卦中,老老实实干活。
还没有退干净的低烧让他浑身都在不停地出虚汗,未到傍晚,他身上的衣服就湿透了。温随能做的就是不停地倒些热水喝。
他的位置靠着墙,上面已经发黑,沾着鼻涕和霉斑。雨下的很大,整面墙都是凉的,使他的背脊也一阵冰凉。
起初,制表上的信息还能勉强读下去,到后来只成为一排排的重影,令他困扰。奇异的是,哪怕在这时,他的脑海中还能分出些余地,不停不停地回响今天清晨君翰如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多希望自己能忘了。
可是偏偏忘不掉。
恍惚里,他看见自己靠在君翰如的肩膀上,而头顶传来没有起伏的声音:
“我记得,你说喜欢我?”
那是全然的嘲笑。
晚饭前,他发现自己的手机欠费了。
拿着在雨里淋湿又烘干的皱纸币,温随在公司对面买了一点花卷,又给手机充了话费。
回到公司,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经理还在办公室打电话,笑声连外面也听得见。
温随眼前发花,挪到座位前便一动不动地趴着,一只手掰开些花卷就着白开水,塞进嘴里,像啮齿动物那样缓慢地咀嚼着。
几只花卷,他吃了半个小时。幸而同事们都下班了,无人来责怪他。
温随觉得体力恢复了些,才重新拿起笔又开始工作。
夜休前,护士小姐跟着护士长进行最后一次查房。
当她看见那个朝里走的男人时,开口拦住了他:“先生,那个房间没人的!”
君翰如站住脚,微微转过身子:
“我已经支付了这个病房的费用,里面有人要住到明天。”
“是,是的,房间还替您保留着,可是病人已经提前离开了。”
“离开了?”
“他一定要走,说工作很忙。”
护士等了会,看对方没回话,就赶上护士长,去下一层查房了。
君翰如站了会,拿出手机开始拨号。这次倒是很快就打通了,手机里传来一个熟悉的,但低弱的男声:
“……君先生?”
“温随,你提前走了?”
“是...…”
“你怎么样?”
话还未说完,电话那头突然吵闹起来。
“好,好,经理我马上来。”温随捂住电话应了声,只来得及对君翰如作了个匆忙的道歉:“对不起,君...…先生。我还有事,下次再说。”
他的身体还虚弱,因此声音听起来也很脆弱,简直摇摇欲坠。
说罢,温随挂了电话。
君翰如站在住院部四楼的走廊里,拿着电话的手还未放下。这是一家昂贵的私人医院,安静的楼道尽头,电梯门缓缓开启,一群护士医生推着病人朝急救室的方向奔过去。
血腥味冲散了电话里的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