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1月3号
这几天学校都停课了,在停课前,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见王老师了。大家都很开心,因为我们可以有很长很长的假期。
昨天我在城西的火车站送走了姐姐。
去年也是在那里,我们送走了爸爸妈妈。
虽然姐姐没有哭,但我总觉得她很难过。为了不让她难过,我就朝她使劲挥手,火车动起来的时候,她终于笑了起来。
姐姐走后,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同学们都在读《雷锋日记》,我也有一本。雷锋是大英雄,大英雄有那么多人喜欢,总不会寂寞吧?从今天起,我也要开始写日记,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变得和雷锋一样不寂寞了。
1967年2月8日
今年没有人陪我过年,我煮了点粥吃,但还是觉得很饿。
屋子里又冷又黑,房子里的电灯真该擦擦啦,灰尘都快把光都挡没了。可是外面热闹极了,到处都是亮亮的光在一闪一闪,说不定他们那儿才是屋子里,而我被关在了门外。
妈妈写信回来让我不要乱跑,我没有听妈妈的话,偷偷打开门往外看。院子里围了好多人,他们手里举着火把,中间穿着绿衣服的哥哥姐姐们挺着胸跳来跳去,手握着拳,脸蛋朝着天。我之前听同学说过,那叫“忠字舞”。真威风。
看了一会,我就悄悄关上了门。
1967年3月15号
今天我打架了。
去邮局寄信的时候,我在西安路的弄堂里看见了许芝林。
许芝林从小就和我是同学,小学是,现在中学也是,我早就认识她了,可她好像一点也不记得我。
有两个男生把她围在中间,一个人脚上踩着她的灰布包,一个人笑着对她说着什么。弄堂的两边堆满了破木板,上面画着鲜红的大叉,我往里走时不小心踢到一块,他们就都回头看我。
许芝林抬头的时候,正好对上我的眼睛。我看见她在哭。
爸爸没有教过我打架,但我还是打了,妈妈告诉我打架是不对的,但我还是打了。我想和爸爸妈妈说对不起,但我觉得不后悔。
打跑那两个男生后,我把布包从地上捡起来,还给许芝林。我想和她说点什么,但嘴巴疼的厉害,说不出话了。
1967年4月29日
今天,我做出了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因此我要记下来。
我在许芝林同学的书包里偷偷塞了一封信。这封信我写了很久,怕写错别字,还向学习委员借了新华字典,一个个查的。如果爸爸在就好了,他一定愿意帮我。
这几个月,学校停了课又复课,见到许芝林的次数少了很多。我终于明白,我很想和她做朋友,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不过她好像并不喜欢我。
我仔细想了想,我们班级里女生和女生一起玩,男生和男生一起玩,男生想和女生做朋友,听起来就很奇怪,难怪她看见我就跑。
不知道许芝林现在有没有看到那封信呢,她会答应我的请求吗?
这一页的日记里,夹了一封信,信纸边沿已经泛黄,上面写道:
尊敬的许芝林同志,你好!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三月份的时候我曾经在西安路见过你。其实我们还是同班同学和小学同学呢,这样一说,你是不是有点惊讶了?
我的名字叫君省知,生日是1953年6月17日,今年14岁。我的爸爸叫君垚,我的妈妈叫梅望,我的姐姐叫君省瑜。他们现在都不在家里,但是他们都是好人。因此请你相信,我也是个好人。
其实写这封信,我就是想请问(怀着最诚挚的心),你愿不愿意和我作个朋友,这样我们可以一起学习,互帮互助,而且我保证,你再也不会被欺负了。
希望能尽快收到你的回信,愿你身体健康!
谨祝:
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
君省知 敬上
1967年5月2日
我等了几天,等到了她的拒绝。
今天放学的时候,我发现许芝林一直偷偷跟在后面,我很紧张,停下来等她。可是等了半天,她也没有上前,于是我只好继续往前走。
经过她家的那个弄堂口时,她终于小跑着上来往我手里递了封信,然后对我摇摇头,就跑进了弄堂。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那封信居然就是我写的。那封信被我捏了很多遍,有点皱,现在还回来的时候,好像更皱了。
家里的粮票快用完了,我觉得越来越饿,也觉得越来越难过。我开始想念爸爸妈妈和姐姐,他们在的话,会告诉我该怎么办的。
1967年10月1日
大家都去看批判大会了。
对面的张阿姨抱着女儿也去了,还特地带了小板凳,说是怕没有位置。批判大会在新建的体育场,听说学校的老师都在那里。
大家好像都不喜欢我,所以没有人带我去看。但我还是一个人偷偷跑去了。
体育场真是漂亮极了,又大又气派。但座位早就被占满,许多人站着,蹲着,都仰着头往操场中央看。
我远远地站在人群外边,操场上的人就像米粒那样小,不少米粒在围着跑道一圈圈挪动,还有的在些都低头跪在高台上面。
我看见了王老师。
她胸前挂了块牌子,脖子里有模糊的红痕,头垂到很低很低的地方去,手臂却朝后上方高高翘起。好像在飞。
我突然想起来,在爸爸妈妈和姐姐还没有走的时候,我也在他们脖子上看见过这样的红痕。
他们也是去飞了吗?
大家挥着手臂唱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回神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在往回跑。一遍遍的歌声里,我跑得越来越快,灵魂也飘了起来,就像在飞。
1967年11月3日
虽然许芝林拒绝了我,但是我怕她再受欺负,只好放学偷偷跟在她后面,一看见有混蛋围上去,就把他们赶跑。每次被许芝林发现,我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帮男生打不过我,就只好追着我们骂。他们指着我说“小右派”,指着许芝林说“小资本家”,又同时指着我们,一起哈哈大笑:“两个黑五类啊!”
男生走了以后,我听见许芝林问我:“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这是她头一回和我说话,我紧张得满头大汗,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许芝林又说:“不要跟着我,我成分不好的。”
这算什么理由?我抹了把额头上的血:“我的也不好。”
“我比你还要不好。”她说得很慢,似乎想努力说服我。“你和我待着,对你会有坏影响……”她又看了眼我头上的血,就没再说话了。
药是很珍贵的东西,姐姐走后,家里就没有药了。那天许芝林的妈妈正好在弄堂里,我的伤就是她包扎好的。她看见我的时候,对我说“你好”,给我包扎的时候,对我说“谢谢”。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妈妈走后,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有人会说“你好”,和“谢谢”了。
1968年5月7日
我终于和许芝林成为了朋友。
许阿姨说我可以叫她“芝林”,我觉得不太好意思,直到现在才能说得有点通顺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说“芝林”,脸就总是很红。
许芝林的哥哥叫许麓存,他比我们都要大很多,但他也让我叫他“麓存”,这次我说得可就顺口多了。
麓存和我一样高,但是我没有他那样结实。许阿姨说我这是营养不良。
她问我的父母在哪里,我说在干校。她又问我的姐姐在哪里,我说在苏州插队。
她抚摸着我的头,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了。
麓存在钢铁厂工作,我什么也不懂,还很羡慕地说:“是干打铁的活吗?怪不得你有一副好身板。”
他听了哈哈大笑,告诉我钢铁厂不是铁匠铺。那时候我不小心看见旁边的许芝林,原来她也在对着我笑。
麓存让我知道了很多不知道的事,他在的时候,许芝林也不会一直躲着我了。我们三个人常聚在一处,他讲各处有趣的事情,我和许芝林就坐着听。
我们常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