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省瑜在父亲的葬礼上第一次看见她的侄子。
那时候宽敞的大堂里摆满了花圈,这孩子坐在很前面的位置上,身边的一个刚好是最大且最用心思的,中间是纯白菊花拼成的“音容宛在”四字,一旁恭恭敬敬挂着正楷书就的挽联:君垚先生千古。
人群来来往往,虽然气氛肃穆,但多少还有些热闹。可这个孩子却安静坐着,垂首看着自己的双手,脸色很平静,看不出在喜悦,也看不出在悲伤。
只这一点,他就和他的父亲半点也不像。
君省瑜走到他跟前,并没有蹲下来,只高高站着,说:“翰如,我是姑姑。”
那个孩子听到声音,抬头看了她一会,然后回答道:“姑姑。”
君省知夫妇死去时,他们的孩子只有四岁出头。因为长久的分离,君翰如对他们并没有什么记忆。而君垚梅望的短暂教养,在未来二十多年里迟早也会变得淡漠。
从这一刻起,一直到很久的以后,君省瑜将成为他唯一的亲人。
君省瑜与他对视了几秒,为这孩子的平静而感到有些惊讶,她沉吟半晌,伸手在君翰如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从今往后,我们一起生活。”
愿望与现实偏离,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更何况是亡人的愿望。
现实便是,君翰如被君省瑜牵着,毫不留恋地走到了另一条路上,而他的父母则永远被埋葬在1982年的那个春天,无人问津。
君翰如看完日记的时候,窗外的冬雪已经十分飘摇,黑夜漫漫,似乎永远也不会过去。
他独自坐了好久,把本子翻到第一页,又重新读了一遍。
然后又是一遍。
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君翰如却发现自己并不能懂得那些在字里行间流淌的东西。
那是情感啊,是悲伤啊,是爱啊,但他感到陌生。
越看他就越来越困惑,到后来是越来越痛苦。那最初拈在纸张上的手指慢慢攥紧,头也伏低下去——竟是一页也读不下去了。
笔记本还摊开着,泛黄的纸张上布着稀疏不一的字迹,本子旁边便是那张西山的相片。近处是晕晕的灯光,远处是遥遥的飘雪,很美。
然而这些文字上记录的幸福与劫难,好像是一种炫耀的资本,而相片上开怀并肩的男女,也恰似在作冷笑与嘲讽。
如果他们还在世的话,定然会很困惑吧。
翰如,为什么……你一点也不像我们?
日记里有很多“喜欢”。
温随也和他的父亲一样,满口的“喜欢”。
君省瑜从来没有教过他这种东西,亦或是说,从没有告诉过他这种东西的价值所在。
喜欢仅仅是肤浅,是沉沦,是放纵。
是错误。
君翰如一直按照自己的思维模式来处理温随的“喜欢”,这种建立在不懂得也不了解的基础之上的措施和手段,很轻易地就让那个男人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如此无情。
其实长久以来,温随在君翰如心中的定位都是模糊的。
在他眼里,温随说喜欢他,所以来到了他身边。现在说后悔,于是便离开了。
最初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君翰如很准确地作出了“无能”的评价。可是到后来,他却难以再找到一个确切的词去给温随下定义。
温随于他,简直像一个谜。
那是一个由复杂情绪组成的谜团,悲哀,喜悦,绝望都如同水流一样在这具肉体中穿梭游荡。君翰如握住对方身体的一部分,只要微微用力,其中就会流出泪水来。
人的价值在于他是否能为他人,组织,以及这个社会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情。据此看来,温随的平庸使得他不具备什么重要的价值,即使是有,也仅仅局限在一些鸡零狗碎的方面。
此外,哪怕按照普遍的标准,他都算不上一个合适的伴侣。收入,相貌,身材,性格,样样不合格。
甚至不是个女人。
可就像是宿命捆缚般地,唯独对于君翰如,他却是很高明的猎人。
在那个停车场的夜晚,他跪在君翰如脚边,拽住对方裤脚的时候,就已经在诱导对方踏入一个陷阱,继而放纵,沉沦。
一直不自知地沉沦到无可挽回。
君翰如把攥紧的五指松开,如同幼时一般,盯着自己的两双手看了很久。
最终,他像是再也无法忍耐了,连那本摊开的笔记本都没有合上,起身离开房间,直接出了门。
离十二点还差十分钟的时候,君翰如开车到了温随家的巷口前。寒风凛冽,夜色沉沉,午夜的路面上已经积了一寸多的雪。
下车的时候,君翰如的身子已经很冷了。他没有带大衣,开车时空调也没有打,低温使得衬衫上的衣料一片冰凉,却依旧没有使他清醒。
风雪之中,他开始踏着积雪往巷子里走。
最初的雪花受到身体的热度,慢慢融化浸湿了衬衫,到后来雪落得太多,便在肩头慢慢积了起来。
这条陋巷君翰如来过三次。
第一次他被那个男人带着走进来,第二次他走得谨慎斟酌。
可这第三次,他只想一力往前。
深夜时分,楼里的住户大多都睡了。难得的是,四楼的窗户里居然还有朦胧的光线远远照出来,就像在特地等他一样。
君翰如没有再等在天井里,直接上了楼。
楼道里黑暗阴冷,寂静中清晰传来阵阵脚步声,又快又沉。就这样一直走到温随门口,君翰如才停下来。
他抬手在门上敲了两记。
骨节敲击在木门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四下寂静,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屋里很快就有脚步声由远至近地传来,紧接着门那边响起一个男声:
“你好……请问是谁?”
声音轻微,底气不足的样子,还有些怯意。
也不知为何,听了这声音,君翰如气息竟有点不稳,他将手按在门上,沉声道:
“温随,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