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月朝因为在校长那儿受了委屈打算要辞职自证清白的消息,仅仅一个下午的时间便在学校不胫而走,而且势头也有发酵的趋势,说什么的都有,但大多数都是向着龚月朝的,因为戟校长在学校的人缘和口碑都不好,办公室来了一拨又一拨的学生,又来了十好几个相熟的老师来劝他,龚月朝就铁打了心肠似的,谁劝都劝不住。
戟校长大概被骂得坐不住了,又往龚月朝办公室打电话让他过去一趟。龚月朝这人就有这股子倔强,他直接拿好了打完了的辞职申请,签上自己的大名,再一次敲开了那扇厚重的大门。进去之后,他不卑不亢的把辞职申请往戟校长面前一递,说:“领导,麻烦您批一下,然后我好去办手续。”
戟校长已然没有上午对他那般轻慢作势了,站起身来,极其无奈的说:“我的小龚老师,不就是找你问问事情的原委吗?你怎么就要辞职?还闹得学校人尽皆知的,这好几个校领导都过来找我问我什么情况,还找我说情,大家都觉得是我逼你走的,我有这个意思吗?”
“不是您逼的。”龚月朝说,还不等戟校长那肥硕的脸上露出一点喜色,又补充了一句:“是我自愿走的。”
“干什么?干什么?你说这眼瞅着就要到期末了,你这一辞职,大家都以为我逼得你,是还想像前几年那么给我考个全市倒数第二,让我在市教育局领导面前作检讨吗?”他控诉的同时,还把期末考倒数第二的锅无端端地甩给了龚月朝,背过手在地上来回的晃悠,下巴上的肥肉也跟着晃荡,头顶秃了的部分被西照日头赤得锃亮,发出一种诡异的光。
龚月朝看着他的地中海和双下巴,差点笑出声,但这是校长办公室,不是他找乐子的场合,于是便忍住了,正色说:“我辞职就是不想让学生家长觉得咱们学校有败坏风纪的人,您最在意的就是学校的名声了,我这也是为了学校名声着想。我压根就没想到警察会上门找我,您也不用有压力。如果您不签,我也会去办手续的。”
戟校长站定了,看着他,语重心长道:“我的龚老师,别闹了行吗?一大丁点儿的小事儿至于闹得人尽皆知吗,你自己又确实没做过,不用为了赌气连饭碗都丢了的。”
“我不是赌气,也不是想自证清白,我是受不得冤枉。饭碗丢了我又不怕,要是说的话,我随便去个外面的培训机构上班,收入会比现在高很多。”
“得,你还威胁上我了是吧?你可真能够。”
“没有。”龚月朝否认了。
“我不会批的,你走吧。”他扬扬手,下了逐客令,把那份辞职申请直接塞进了碎纸机里,在碎纸机咔嚓咔嚓的伴奏声中说:“我说你呀,你可真是死脑瓜骨!”
龚月朝出了校长室的门,弯嘴笑了笑,心情好多了,他把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晃回了办公室。办公室里的姐姐阿姨们好奇死了他去校长室的结果,见他进了门,一窝蜂的冲上来问情况,龚月朝摇摇头说:“辞职申请现在在碎纸机里死无全尸,实在不行我只能再打一份,明天送过了。”
这几位老师得知校长没批龚月朝的辞职申请,均喜形于色,赶紧劝道:“行了,龚老师,我说你可别闹脾气了,咱们戟校长那睚眦必报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吗?指不定以后怎么给你穿小鞋呢。哎,你看你这黑眼圈重的,等下班回家好好休息。”
龚月朝拿了一摞作业放到办公桌上批改,低着头说:“休息什么,晚上还有顿应酬呢。”
秦铮铮一大早就跑到张英罗那儿去请示换班的事儿,张英罗正捧着杯食堂打来的豆浆喝着,想必是觉得不够甜,就又往里面加了半包糖,用勺子搅和搅和,抿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的喝了大半杯。
见他进门就一脸紧张还兴冲冲的样子,张英罗放下手里拿着的保温杯,上下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问:“晚上有事儿?”毕竟秦铮铮自从上班开始就兢兢业业的,让加班加班,很少请假,没有怨言,对于工作特别有热情,试问哪个领导不喜欢这样的孩子?
秦铮铮猛点头。
张英罗有意打趣他问:“相亲去啊?还是去约会啊?”张英罗平时很严肃,很少和手下的人开玩笑,他似乎被秦铮铮感染了似的,难得逗起了人。
秦铮铮赶紧否认,“没有,没有,领导,我还没搞对象呢。”
张英罗也不是特别八卦,就没往深里面问,说:“行吧,你自己安排好值班,就去呗,反正手里的案子没有一个有头绪的,暂时不需要加班。”
秦铮铮连声道谢,出去找张展换班了。张展挺痛快就答应了,因为他酷爱值班,因为晚上在这里呆着,没人管没人问的,还能凑个牌局打牌,张展工作能力一般,但是斗地主、赶牛、二十一点这种带点赌博性质的活动对于他来说就特别擅长,据说他家有点什么实在亲戚在上面当领导,队里的领导都不太管他,反正别作出祸来就万事大吉,给他塞在刑警队倒不是因为他能力卓著,只是觉得这边纪律更严,能有人管管这孩子,但实际上效果不大,本来就没什么责任心的家伙,能耐着性子上班就好不错了。
晚上值班的事情安排好了,秦铮铮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劲头,这干了一天的活效率特别高,一到下班时间,他赶紧收拾包就往外跑,正好撞上了刚从外面办事儿回来的张英罗,他匆匆跟张英罗道了声歉,撒丫子不见人了。张英罗回身看就像被火燎了屁股的秦铮铮,嘟囔道:“这孩子怎么骗人呢?这么兴冲冲的还说不是去约会,一定是背着我们搞对象了。”
张队长的话秦铮铮自然没听见,出了大门,他原本打算开车,可他考虑到五高中门口这个时间的堵车情况,还是决定步行过去,然后再和龚月朝一起回单位拿车。
他到的时候,五高中刚拉了下课铃,放学铃声是优雅的萨克斯风《回家》,也就半分钟的功夫,就已经有零零星星的学生往外走了。音乐的伴奏下,孩子们在操场跑着,闹着,肆意挥洒着他们飞扬的青春,有那么一秒钟,秦铮铮突然觉得回到了校园中,还是他们中间的一员。篮球场上有他投篮的身影,操场上有他跑步时的矫健,与要好的同学勾肩搭背的,很是亲密,如今他们都长大了,校园是回不去的过往。青春很短,有苦有甜,走过了这段路,再回首却发现自己真是冒着傻气的可爱。
他和许多过来接孩子的家长一起伸长了脖子等在门口,生怕错过了龚月朝。可等了好一会儿,学生都走得差不多了,也不见龚月朝出来,他以为龚月朝把这事儿忘了,便掏出手机给他发信息,没一会儿便收到了回复,“我在开小会,再等我一下。”原来他没忘,秦铮铮觉得自己以死皮赖脸的方式赢了这场战斗。他甚至觉得龚月朝发给他的微信,语气都是温温柔柔的那种,脑补起来真是让人觉得开心。秦铮铮希望重新获得一点点龚月朝的关注,维持那仅仅几个月的师生情谊,他现在越发觉得龚月朝是对他很重要的人,几年后再见了,他不会像当初那般堵着气了,他甚至还带着点儿讨好的情绪在其中,当年的幼稚、自负,总觉得自己需要的那份关注没被尊重,就必须别人主动跟自己解释、道歉。但是时间是个好老师,它教会了秦铮铮很多,让他忘却心底的悲伤抬头大步向前,让他不再像以前跟个孩子似的不懂事……
天气有点冷,秦铮铮走来走去的活动身体,顺便四下里张望,生怕错过了龚月朝,这时候,从他身后传来一阵呼喊,“喂,小伙子……”
秦铮铮回头瞅了一眼,见校门口值班室的窗户被拉开了,从里面探出来一个脑袋,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大爷正冲他笑着,秦铮铮瞪圆了眼睛指指自己,问是不是在喊他,老大爷招招手,秦铮铮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问:“大爷,有事儿找我?”
“你来。”大爷招了招手,就把窗户关上了,随后值班室的大门被打开了。
秦铮铮进了室内,才认出了这正是他念书时的那位打更大爷,他头发比以前花白了许多,眼角、嘴角的皱纹都增多了,老人家坐在床边,笑着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说:“小伙子,快坐。等人啊?”
“您还记得我啊?”秦铮铮没客气,赶紧坐了过去。
“怎么不认得,那天下的大雨,你跑到我这儿来打电话,哭得可怜兮兮的。哎……转眼,都过去好几年了。”
老人家并无恶意的提起了他父亲过世时的情景,秦铮铮也不那么介怀了,高中时的记忆一股脑涌了出来,他现在已经能平和的面对了,“是啊,都过去很久了。”
“小伙子,毕业了吧,在哪儿工作呢?今天回来找人?”老人家一股脑的抛出好几个问题。
秦铮铮点点头,按部就班的回答道:“今年毕业的,在附近的立夏区公安分局上班,我回来找龚老师。”
“哎呀,出息了,真不错。那你进去找啊。”
“不用了,他说在开会,等会儿就出来了。”
“那你就在屋里暖和暖和。”大爷把油酊往他们这边拉了拉,叹了口气说,:“开会估计也是要辞职的事儿。”
“辞职?”秦铮铮不自觉把声音提高了。
老大爷感叹道,“是啊,今天他把这学校闹得是沸沸扬扬的,这孩子呀,也真是拧,不服个软,就一门心思的跟那个校长对着干。你都不知道……”老人家特意把声音压低了,神神秘秘的对他说:“前两年新换的那个戟校长,人品可不怎么样,这去年年初我就住了半个月的院,就要把我撵回家里去,让他自己家的农村亲戚过来接我的活……”
秦铮铮完全没听见老人家后面的抱怨,思绪停留在了龚月朝要辞职这件事上,于是抓着老大爷的胳膊问:“您说什么?龚老师要辞职?为什么啊?”
“哎?你不是警察吗?你不知道吗?今天上午就说他昨天犯事儿进局子了,被校长揪着骂了,下午就闹着要辞职,自证清白。”
秦铮铮慌了,在老大爷递出这话的那一刻他就明白是这个原因了。他前一秒还喜滋滋的幻想今晚点菜要点几盘肉,一定要让龚老师多吃点儿,他实在是太瘦了,这会儿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因为去找龚月朝调查是他提出来的,他本意就是想还龚月朝一个清白,谁知却真的让他陷入了麻烦。其实他也知道,要是自己不提,还会有别人去提,这毕竟是调查的程序,可是……这事情的始作俑者还是他啊。
龚月朝本来就不喜欢警察,这回,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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