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月朝跟着教研组开完了会,又被组长叫过去谈话,内容无非也是劝他别冲动,别辞职,这种话今天一天他听得太多,敷衍了一阵就算过去了,有些事情既然已经下了决心,那么谁劝都改变不了事实,毕竟自己早晚都会离开学校,今天闹了这么一出只是相较于计划还提前了些,就完全是顺水推舟,这样可以比以后的方式更光彩体面。
他拎着包从教学楼出来,太阳已经落了山,学校两侧的路灯都亮了起来,各式车辆在路上行驶,龚月朝看见这些,突然间涌起某种凄凉的情绪来。他回过头,自己奋斗了好多年的教学楼正矗立在眼前,一扇扇的窗户并着排,很容易就找到他曾经讲课的课堂以及自己的那间办公室,他心中百感交集的,更多是不舍,已经决定告别了,有些心绪,无来由的全都蒙在了心头,挥散不去。
他逛荡着来到大门前,秦铮铮正杵在门口等着他。龚月朝原本以为秦铮铮等不住了,就先走了,谁想还真有毅力。小伙子今天穿着件黑色的长棉衣,袖子上有几个好看的布质臂章,下面是牛仔裤和一双白色的耐克鞋,他戴了顶黑色的绒线帽子,斜背着一个包,见了他便朝他露出一口白牙大笑着,傻里傻气的,不穿警服的他还是要顺眼一些的,至少能暂时摒弃龚月朝的那种不悦感。
“抱歉,出来晚了。”龚月朝走近了,跟他道了个歉,抬起脚来准备走,却见秦铮铮对他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问:“走啊,怎么?等久了,生气了?”待他把这话问完,他内心却升腾出一种场景重合的错觉,也就是说感觉自己在四年前对这个顽劣的半大孩子说过同样的话,当时是带着某种想看秦铮铮生气这个恶趣味的心情,如今已然变了。
秦铮铮上了一步到他身边,小声问他:“老师,听说你要辞职?”心中没什么底气似的。
这可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么这人就在校门口等了他一会儿,连这消息都听说了,不等他回答,秦铮铮又说:“是不是我们的……我们的原因造成的?如果是的话……那……对不起!”
龚月朝终于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秦铮铮不解问道。
“我说是,你光道个歉就能赔我一个工作吗?”龚月朝忍不住戏弄他了一句。
秦铮铮看着龚月朝,摇摇头,他被问住了,显然他没这个能耐。
龚月朝笑着摇摇头,不愿再纠结这个问题了,先行了一步,问:“咱们打车去?”
秦铮铮赶紧跟了上去,说:“这边不好停车,溜达到我单位,然后我开车去。”
龚月朝显然不愿意去的,提议道:“要不这样,你自己回去,开了车,再过来接我。”
秦铮铮有些踟蹰,“那你可别走。”
“不走。”龚月朝说着话,回身指了指门卫室,说:“我在这里等你。”
每天这个时间,柳园小区周围的门市都是一片繁华景象,尤其是入了冬,烤肉店和火锅店总是客人最多的地方,店里升腾起的袅袅热气,驱走了冬日的寒冷,是看着都从心里散发出一股股的暖意来。
从秦铮铮的车上下来,龚月朝双手插在衣服兜里,手指颇有节奏的在口袋里抠手机外面罩着的手机壳,站在烤肉店门口等秦铮铮停车,他眯起眼睛盯着不远处的那家人头攒动的四川火锅店,嘴角抽动了两下,内心冷哼一声。直等秦铮铮从后面喊了他一声,才缓过神来,“龚老师,咱们进去吧……”
“嗯。”他嘴巴里应着,身体却没行动,目光仍然停留在那里。
秦铮铮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问:“老师,你看什么呢?火锅店吗?那家店人可多了,就前段时间,有天晚上我们来,店里竟然还没开门,老板脾气又大得要死,还吼我们。”秦铮铮一旦敞开了话匣子,这又开始絮叨了。“要不咱们去吃火锅?反正也不远,估计得等位。”
“不去。”龚月朝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去那儿吃饭干什么,被吴一认出来不要紧,就怕吃多了潲水油回家闹肚子。他扭身进了烤肉店里,找了个宽敞的四人台坐了下来,服务员便赶紧上前热情地递菜单。
龚月朝正脱外套,让服务员把菜单给秦铮铮,自己并不打算点菜。秦铮铮接过来,一边看一边咨询他意见,秦铮铮好像生怕他吃不饱似的,点起菜来一点都不含糊,直到服务员直喊够了够了才停止。
这是一家还算正宗的韩式炭火烤肉,点完了菜,便上了一壶浓香的大麦茶,紧接着又摆了好几碟子泡菜,再一会儿,碳炉子端到了桌上,把箅子架在炭火上,炭火的温度烤的人暖烘烘的。秦铮铮往杯子里倒好了水,龚月朝喝了一口,不苦,是有点糊香味的粮食的味道,比他妈给他炒的大麦仁味道重,他还能接受。
菜上齐了,便有服务员过来帮他烤,秦铮铮挥挥手让人走了,卷起了衬衫袖子,亲自上场,他一边夹肉还一边解释说:“这旁边有人站着我不自在。”
龚月朝一早就知道秦铮铮对于吃东西这件事是很认真的,毕竟当年从他手里夺锅炒饭这件事还历历在目的。他没管那么多,反正有肉吃,谁烤都无所谓,只要他不动手就行。
烧得旺盛的炭火,把这放在箅子的肉烤得兹拉作响,油脂从肉里面争先恐后地渗了出来,很快,外面便形成一层焦脆金黄的外壳,用剪子将肉剪开,里面还是鲜红的血色,四周翻个面,等周围都变了色,就证明是烤熟了,夹起一块,蘸通红的韩式辣酱,放上蒜片和青椒圈,再包裹在翠绿的生菜中,咬进嘴里,先是清爽的蔬菜,随后肉香散了满嘴,肉汁伴着甜辣的酱香和蒜香一起触动味蕾,让人欲罢不能。
秦铮铮手法娴熟,一看就是经常来吃的,龚月朝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服务,偶尔翻一下手机,回两条陈煜生发过来撩闲的消息,陈煜生知道了今天的事情,有些着急,龚月朝还得反过来安慰他,说了没几句,知道龚月朝在跟秦铮铮吃饭,就又开始不正经的调戏他,说什么为人师表试图用美貌勾引学生什么的,龚月朝快被他烦死了,骂了几句过去,陈煜生更蹬鼻子上脸,还用精神污染类的表情包攻击他。这过程中,秦铮铮就问了好几次味道,龚月朝埋首于手机中,点头说不错,不太理他,可当龚月朝抬起头来,便能看见秦铮铮露出来的笑容,笑容下面有八颗漂亮的牙齿,显得无防备又天真,丝毫不介意龚月朝的心不在焉。
龚月朝吃得差不多,就把速度放了下来,喝了口大麦茶,又夹了两口泡菜解腻,对忙叨着的秦铮铮说:“你也吃吧,别光忙活我。”
秦铮铮这才包了两块吃,接着还继续往箅子上放鱿鱼足和风干肠。风干肠本来是瘪的,随着炭火的烘烤会变得又圆又鼓,还会发出吱吱的响声,龚月朝恶趣味地用筷子戳着慢慢蓬起来的风干肠。
秦铮铮问他:“老师,你真的打算辞职?在学校不好吗?”
“那我辞了,你会有负罪感吗?”龚月朝将目光投向腮帮子里塞满了肉的秦铮铮。
秦铮铮努力将肉咽下去,郑重地点点头。
龚月朝笑了,“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有心理负担,你是警察,你有你的职责范围,我能理解。”
但似乎龚月朝越这么说,秦铮铮便越觉得难过,“可是你的工作啊……”秦铮铮话说了一半又止住了,他声音放低了,在桌上的抽风筒嗡嗡作响的伴奏声中,龚月朝分明听见他说:“我不仅对这事儿有负罪感,其实还有当年,那时候我年轻气盛,你不理我了,我就断了跟你的联系,这事儿是我做得不对。毕竟您当初帮了我那么多,我现在回过头想想,我那么幼稚是多忘恩负义啊。今天我好不容易约到你吃饭赔罪,你却因为我们工作上的事情要辞职了,这让我觉得更难受了。”
龚月朝又喝了一口水,大麦茶早就不是刚上时的温度了,已经有些凉了,他把剩下的水倒在不用的酒杯里,又给自己满了一杯水,缓缓地说:“当年的事情就别提了,我教过的学生,帮助过的人很多,我从来没图谁能回报我。一个个的都介意的话,我是有多小心眼儿,累都累不过来。至于辞职……”龚月朝顿了顿,“你还年轻,也没经历过,你应该不会懂流言蜚语是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这种事情的。不是我执意,而是现实条件逼得我不得不做出这种选择。因为当所有流言蜚语都往你这边涌,周围的人你没办法去求助,你只能自己变被动为主动,改变你所处的境地。一旦当你退缩了,更汹涌的潮水直接会将你扑倒,带来更多的伤害。”
然而他说这话似乎显得太深奥了,秦铮铮又不理解了,歪着头看他,手上翻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龚月朝显然也没想着让他理解,眼见着风干肠就要被旺盛的炭火烤糊了,赶紧夹到了自己碗里,“询问的时候,你也在场,事实就是你听见的那样,公道自在人心,我没必要为了去证明什么。”说着话,他咬了一口裹满了干料的风干肠,香甜的汁水迸了满嘴,口感十分弹牙。“还不错。”龚月朝做出了评价。
龚月朝回到家做得第一件事就是从装药的抽屉里翻出一盒没开封的大山楂丸,他胃不太好,肉一吃多了,就消化着费劲,同仁堂的大山楂丸他一买好几盒放在家里备着,他掰开了用来密封的蜡丸,直接放嘴里嚼,吃了一颗觉得不过瘾,就又掰了一个,转眼间,他就蹲抽屉旁边嚼了半盒,牙都快酸倒了才作罢,白色的蜡丸壳子在垃圾桶上铺了一层。别人拿大山楂丸当助消化的药来吃,他是当零食吃,吃了就停不下来,他这嗜好是作死,他完全不敢让事儿妈陈煜生知道,要是见了,这人又要跟他闹,还哄不好。
吃爽了,他烧了壶水,泡了点枸杞菊花茶,开了电视,在沙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便揽过二饼好一顿撸,二饼被他蹂躏得没脾气,瞪圆了眼睛看他,就连挣扎都放弃了,自己的铲屎官就这样,平日里好吃好喝的供着它,它还能怎么样?
喝了两杯水,龚月朝又洗了个澡,开着电视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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