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北山区河金镇的路上,龚月朝才知道时沐城把顾铭惹毛了的原因竟是他们蹲监狱时那个监友“小瘦子”杜家平来投奔他了。其实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用顾铭的话来说,他帮时沐城的那一屁股情债买单的时候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个,但小瘦子做得有些过分了,甚至突破了他的底限,而时沐城又是一副撂挑子的老大爷姿态,顾铭这才与时沐城闹了一番。
龚月朝最懂那时候时沐城与小瘦子之间的关系就是各取所需,说白了,在监狱那个环境里,他不过就是时沐城为了排遣寂寞的一个玩物而已,用完就扔的那种,没一丁点的怜悯,小瘦子在龚月朝眼中始终是个既可怜又无法让他同情的角色,毕竟他那狗仗人势的架势也没少给时沐城惹麻烦。
他这么劝了顾铭两句,谁知倒把顾铭的怒火给点燃了。
“这杜家平跟我说,他在出狱之后可依然记挂着和我们城哥那段旧情,他说他没有吃饭的手艺,借钱千里迢迢来了张州,直接找到沐城集团,点名说要见他。那天可也巧了,正好赶上咱们城哥没在公司,保安就把我给找来了,他表明自己的身份,又炫耀似的跟我说他们两个关系匪浅,让我给他在沐城集团找些活干。好家伙,那语气,就跟沐城集团的老板娘没个两样,我总得求证吧,于是就当着他面给咱们时大老爷打了个电话,结果咱们这位大哥早把这人给忘到脑后面去了,还特别没耐心,说什么跟他上过床的人多了去了,挨个都记得还得把人给累死,让我直接把人给撵走。”顾铭冷笑一声,又说:“我的手机当时正开着外放呢,他这番无情的话可都让那家伙听着了,这话简直就是死戳了人家的肺管子,这小子也没个脑子,一时间热血上头,在公司走廊里好一顿撒泼耍赖,是我威胁他说要报警人家才走的。后来,他见这一计不成又来第二计,反正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可好,每天都掐着点儿去上班,咱们时大老爷可是省心,来了个惹不起我躲得起,愣是好几天没露面,这杜家平找不着他人,见着我就粘我屁股后面,还说如果不给他点儿生计,他就把在监狱里面和时沐城那点子破事儿印成大字报贴满张州的大街小巷。”
龚月朝听得亦是目瞪口呆,他在监狱的时候,与小瘦子接触不少,可真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个难缠的主,就在顾铭的叙述中,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时沐城就在一旁抽烟,也不吭个声。
“我也不是好惹的,我可真受够了给他收拾这档子烂事儿,我今天早上干脆打电话报了警。咱们张州的警察可比随江强多了,至少我们沐城集团这几个大字摆出去,大家还是给面子的,把那家伙抓了进去,再让他蹲几天班房。我帮他料理好了这事儿,我问他接下来怎么处理那小子,毕竟行政拘留又不是刑事拘留,这种事情,关一周顶天了,保不齐他出来还要闹,谁知人家又开始给我打太极,跟我说什么‘给点钱,打发走了就是了。’我他妈的……是不是欠他的。”顾铭一向合顺有礼貌,这一番话说得是义愤填膺,连脏字都蹦了出来。
龚月朝在心里骂时沐城活该,也开同情小瘦子,他怎么遇着这么个对感情没心的人。
“你说说,多大个事儿?嗯?”谁知时沐城把烟抽完了,还厚着脸皮笑,丝毫不介意顾铭有多生气。“就这跟我生一天气了,咱们年纪不小了,血压上来就不好下去,爱惜自己比什么都强。”
时沐城这话一出是又在拱顾铭的火,这顾铭正开车呢,龚月朝担心他再做点什么冲动的事儿,带着他共赴黄泉,赶紧劝道:“城哥,你少说两句,这样吧,杜家平我也认识的,等他出来,让他来找我吧,我劝劝。”
顾铭没好气的说:“你确定要管他这档子烂事儿?能把你气疯。”
谁知时沐城依然没有任何觉悟,还在旁边帮腔,说:“对对,顾铭,你让那猴崽子找小老师,那小子在里面也听他的。”
“那你呢?就当什么都没发生?”顾铭发出愤怒的咆哮,他的教养已经不允许他说太多脏话了,但这其中又难掩他对时沐城的无奈。
“有你俩,我还费什么心。”他满不在乎,转手又给自己点了根烟。
虽然龚月朝看不见顾铭脸上的表情,可他也能猜到这人听见时沐城那没良心的话时是什么心情了。
顾铭自是被气到无话可说,一脚踩了油门,将车飚得飞快,可时沐城那架势,哪有一点反省。
车子转眼进了河金镇的地界,在国道上拐了个弯,便上了一条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龚月朝注意到,这村镇的道路比城里还要差些,因为路两旁是耕地,大型的铺设沥青路的机械进不来,这种路面又远远不如沥青路承重好,这重型车过得多了,路面破损就特别厉害,路上很颠,上了这条路,顾铭也不得不放低车速。
纵使路况不好,可这初秋的乡下却是足够引人目光的,路两旁的大地里的玉米杆子上已经挂满了饱满的棒子,沉甸甸的坠下来,开着窗,放眼望去,一片浓重的绿色看不见尽头似的,与远山连成了一片。
没等龚月朝多看几眼,时沐城对他说:“小老师,你看前面。”
伴着时沐城那洋洋得意的声音,龚月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前看,映入他眼帘的正是一面三门石牌坊的大门,上面写“沐城集团产业园区”八个硕大的金字,这牌楼壮观而又雄伟,有一种骇人的气势,这简直是这一路略显穷困的乡镇里一道不一样的风景。
“这就是……”
时沐城洋洋得意的笑着说:“对咯,现在呢是初具规模,咱们只建了一部分,后续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就要靠你了。”
在此之前,龚月朝一直对时沐城所描绘的蓝图没有任何具象化的概念,他先去了市区的集团总部,已经被震撼了一次,这次给他的冲击力更大了些,而在震惊的同时,他突然觉得肩膀上的担子未免也太重了。
可时沐城就像看透他心思似的,劝慰道:“你不用担心,前期的工作都是顾铭在做的,后面我和顾铭会帮你熟悉熟悉,这上面有我统筹,你放手去做就是了。”
“可是……工程上的事情……我不太懂。”
时沐城却笑了,“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再者说了,我养了那好几百的员工又不是吃白饭的。”
这会儿,车速在临近大门口的时候彻底放慢下来,此时,从门房里走出来一个保安,四十多岁的样子,跟他们敬了个礼,然后横杆自动抬起,车子驶进了厂区。
厂区的路明显更宽敞更平整了,路两旁有山体开凿过的痕迹,钩机的爪印还留在上面,车子顺路一直往里开,便是宽敞的厂区了,只见右手边的山下是一片大面积的广场,广场竖起三个巨大无比的罐子,罐子上印着“沐城商混”四个大字,白底蓝字,格外醒目,另外还停着几辆混凝土搅拌车和泵车在等待装料。他们在车上甚至能听见罐体里发出来的机械运转的轰鸣声,这声音显然是让时沐城亢奋的,因为他的血液里就流淌着对于建造他那庞大商业王国野心的因子,他看见这个,兴致一下子起了,特别骄傲地跟龚月朝介绍说:“你看,整个厂区,我可是投了几千万进去,将来那边还有砂砂石生产线和预制构件等一系列的建筑用材料加工制造的生产线,我和顾铭正在做一些筹备工作。目前,我们已经和几个企业谈妥了意向,等将来开展合作,咱们就会成为张州,乃至全省最具规模的建筑用材料生产企业了。这边……”时沐城指向左手边的现代化办公楼:“这是办公的地方,后面会建成员工宿舍和食堂,正在办手续呢。哦,还有前面,那边准备建塑钢门窗和涂料区的厂房……”
事实上,龚月朝已经蒙了,对于时沐城口中那些建筑用语他是真的听不懂,这一切对他来说十分的陌生,但不知道是不是时沐城那亢奋的情绪感染到了他,此时此刻,他的全部注意都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甚至也产生了某种冲动。
……这就是他未来的挑战吗?正当龚月朝沉浸在这幻想中之时,顾铭却及时为他泼了一盆冷水,“龚老师,其实现在也存在不少问题,当年王雪绛自是看中了沐城集团的实力,所以才会大动干戈的想要瓜分走城哥的心血,事实上,他闹了这么一出再加上城哥在牢里的三年,我们已经落后了不少进度,资金现在也有一部分缺口,我们两个正在筹措解决。目前,这一大片的地,还有手续不全和群众上访等问题也不轻松,我自己一个人需要兼顾得太多,实在**乏术,所以很多事情处理得并不那么完美,可能在你接手之后会面临一些大大小小的麻烦,我呢,就先给你打个预防针。”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其实,这很需要一个懂得各种政策的帮手,当初我和城哥想找陈律师过来帮忙就是出于这种考虑,但现在,他不来了,我们也只好重新进行规划。”相较于时沐城,顾铭总是显得过于理智,他们一个张扬外放,一个内敛沉稳,这种搭配组合,再完美不过。
可龚月朝哪想到还有这些罗乱,自己竟然擅自帮他们做了陈煜生不来的决定,这放鸽子的行为,顿时把他臊得无地自容,他还真的不懂顾全大局,不免有些自私。
时沐城却对顾铭说:“哎我说,你可别吓坏了我们小老师,慢慢来,事情总能解决的。”
说话间,车子停在了办公楼前的停车场上,这会儿,时沐城的手机响了,他便下车去接电话了。龚月朝注意到,顾铭的那双眼睛始终盯在那人身上不挪开。他不愿打扰,按下车窗四下看着,却听见顾铭说:“龚老师……”
“嗯?”龚月朝收回视线,看向顾铭,发现顾铭的目光还停留在时沐城身上。
“要是陈律师是他这种人,你是什么心情?”
龚月朝也看向单手插在裤兜里,背对着他们接电话的时沐城,想了想,说:“还能怎么样?挺着呗,毕竟是好朋友,什么缺点和毛病都得包容,要是介意的话,关系早就分崩离析了。”
顾铭愣了愣,没想到等来这么个回答,“噗嗤”一声笑了,意味深长地说了声:“也是。”
他话音一落,时沐城已经挂断电话,转过身勾手指让他们下车。
电话是河金镇的领导打来的,说是他们一会儿就过来。
“哦。”顾铭已经敛起了充斥在他身上的怒气,虽还是板着脸,但是态度已然随和了很多。
时沐城上前拍了拍龚月朝的肩膀,然后把他歪了的衣襟摆正,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说:“以后你就是我们的龚总了,今天开始就换个新的身份吧。带你过来这里,目的有二,一是在咱们这产业园看看,你心里有个底,二是见一下这河金镇的地头蛇们。”
“都谁来?”顾铭问。
“他们镇的何黎平书记,贾成伟镇长,还有他们那个经委严杨严主任。”
“北山区的领导不来?”顾铭又问。
时沐城摇头,“这会儿改主意了。”
这几句简短的对话,让龚月朝不由得紧张起来。
时沐城微笑看他,随口安慰了几句别紧张的话,转而换了话题问他:“哎,对了,你那个小学生秦铮铮的事儿,你怎么考虑的?”
“让他来张州的事儿?”他光顾着想他们两个拌嘴了,哪还能想着秦铮铮。
时沐城点头。
龚月朝也看向远方,自言自语的说:“可能他巴不得来。”
时沐城大笑,“那是肯定,现在就看你怎么想?”
“城哥,别管这么多了,我不想招他,我已经把事情跟他说清楚了。”
“啧啧啧,你可真无情。”时沐城又叹气道:“说句心里话,随江的官场环境我是感受过了,真的不好,小孩儿挺正直的,在那地方容易把他耽误了。这次情况不同以往,你想啊,我都在随江栽过,更别提他这种没根没派的小青年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逃过去这一劫。说起来,要他来张州我琢磨着还能照顾你生活一点儿。”
眼见着时沐城这话越说越离谱,龚月朝赶紧止住他下面的浮想联翩,“算了,我自己能行。他的话……我给他打个电话提点一下吧。”
“嗯。”时沐城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机上了,“趁着他们没来,你先打吧,这事儿争分夺秒的办好,免得夜长梦多。”
龚月朝迟疑了一下,将电话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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