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这个人,不仅逻辑推理能力极强,记忆力也很好。
他来立夏分局这一趟不过一个下午的时间,中间甚至还去过一次法院,他便把刑警队这一层的办公室设置记得清清楚楚了。
他记得走廊的尽头有间会议室,没挂牌子,只是他之前想去厕所,李红兵随口说了一声厕所就在那个房间旁边,他就有了印象。
他带着秦铮铮径直走过去,没有犹豫,拧开了那道门,在墙上摸到开关,“啪”的一声点亮了房间内的所有灯。
一瞬间,刺眼的白光充斥着整个房间,秦铮铮因为在黑暗中呆久了,这光刺得他瞳孔迅速收缩,有一瞬间,眼前好像什么都看不见,过了一会儿才好。
对于这间小会议室,秦铮铮是再熟悉不过的,之前,他们队内经常需要在这里开案情探讨会,那个时候,便一屋子的烟,就连此时,他站在这里,他的鼻尖仿佛都萦绕着那么一股刺鼻的味道。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墙壁上依然挂着一个严肃的国徽,侧面还有很多教育活动的宣传挂画,他走的这几个月,也没见新添置什么装饰,一如往昔。他产生了一种自己还在立夏分局工作的错觉,这几个月的调任,好像从未在自己身上发生一样。
李文丝随手扯出一张椅子先坐下,翘着个二郎腿,先给自己点了根烟,又从不远处捞了一个烟灰缸放在面前,这才敲了敲桌子,示意秦铮铮坐下。
他问秦铮铮:“随江的那几起连环伤人案,是不是龚月朝做的?”说罢,他深吸了一口烟,过了肺,便吐出一口烟雾来,透过轻薄的白烟,那一瞬间,他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秦铮铮那张年轻的脸上变得无比精彩——先是露出惊恐错愕的表情,紧接着又是淡定无畏,李文的心中隐隐有了答案,因为看秦铮铮这一切的表现就知道了。
其实秦铮铮呢,只是稍微晃了一下神,殊不知把情绪写在了脸上,随即便想起龚月朝安慰他的话,想起他们之间在一起艰辛的过程,想起他们之间的誓言……然后,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知道。”
李文目光炯炯的看着他,似乎想从目光交错中给他施与一定的压力,可他却发现秦铮铮就连最初的那一点点的不自然都在此刻都消失殆尽了。他微微皱了皱眉,甚至怀疑自己在秦铮铮脸上看见的那片刻的错愕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用掸烟灰这个动作作为掩饰,还轻轻咳了一声。
他对于那几起案子是起了兴趣,其中一个原因便是这跟龚月朝扯上了关系。
那个男人,在机场初见时就被那张淡定自若的脸所吸引住了。
他挺直的腰板,骨子里散发出一种颇为高傲的气质,与他交流时的孤傲与无畏,周身环绕着的强大的气场,直接颠覆了最初看照片时留有的印象,更与他想象中的刑满释放人员大相径庭。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也说不清,正是这种感觉产生的好奇,让他忍不住想要去探寻和了解。尤其是这几天密集的调查中,他更多的了解了不少这个人丰富的人生经历,所以他才会更迫切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另外一个原因便是他骨子里的信念在作祟了,自从他当警察的那天开始,就和很多了不起的同行一样,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完美的无瑕疵的犯罪,只要是案子就都会有漏洞,不过有些只是因为缺乏一些证据的支持和线索而成为积案,慢慢的,它们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再加上没有足够的证据予以支持,而变成无、法侦破的死案。
他还记得自己刚接了这个刑警队长,热血上头,在日常繁重的工作之余,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不眠不休的把张州市局的积案累案破了一大半,同时也让领导见证了他的实力和能力。
两个因素相叠加,一下子便让他更沉浸其中。
所以就在他听了吴一的供述之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根源……萦绕在他心头的迷雾仿佛一下子散开了。李文知道面前的年轻人与龚月朝那颇为“暧昧”的关系,长达十余年的相识交往,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带过的,所以才来找他求证。
李文又抽了两口烟,这过程中又与他进行了眼神交流,却无法再得到什么答案,他难得一脸正经的说:“秦铮铮,我可告诉你,你这样子很容易犯错误,你知道你的行为是什么吗?你这是包庇犯罪!你想想,你是个警察!”他连威胁带恐吓的吓唬着对方。
秦铮铮却微微笑了一下,说:“李队,正因为我是警察,那就更应该用证据去说话,而不是单凭自己的臆测去冤枉一个清清白白的好人。”
“清清白白?”李文抓住了这个字眼之后,大笑起来,他换做嘲讽的语气,说:“你是说,一个因故意伤害罪被法院判了五年的刑满释放人员是个‘清清白白’的好人?这个人可是在捅人的时候没留一点情的,秦铮铮,我看你是被什么迷惑了吧?”说罢,他的嘴角露出一抹戏谑。
秦铮铮却说:“我没被什么迷惑,我只是相信我看一个人的眼光。我认识他好多年,深刻的了解过他,所以才会产生这种信任。我是觉得,有些人表面光鲜亮丽,实则无恶不作,只是因为我们的疏忽或者冷漠,就放任他去残害社会,任其成为社会的毒瘤和败类;而有些人,他善良温和,又富有爱心,只因为发生一些事情,咱们口中所谓的正义却无法替他做主,而不得不被逼得以暴制暴。”说罢,他叹出一口气,眼睛里流露出无比的伤感,“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正义,考量一个人的素质不应该只单纯看他的经历,而是应该去更深入的了解他的内心。”秦铮铮说完了,就起了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间会议室,留给把自己领导一个不卑不亢的背影。
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是一个非常执着而又有原则的人,对待很多事情都是如此,他坚持喜欢龚月朝那么多年,坚持爱着自己的事业。他喜欢龚月朝,不仅仅单纯凭借有一颗爱他的心,还有更多的信任,以及发自内心的尊敬、崇拜和感恩。他虽然对待工作很有原则,可当他认定了龚月朝之后,却不由得也被影响到了。
秦铮铮对李文说出这样的话,就连自己都是惊讶的。当他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时,吐出胸口的那口闷气之后,分明听见身后的会议室也传出来一声叹气。
即使这样,他也没回头。
或许在今后工作中可能会遇见李文施与的压力,又或者因为龚月朝的事情受到处分,他都认了,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错。
天刚翻出鱼肚白的时候,下来半天一宿的雪终于停了,雪很大,有些地方的积雪高达半米,整个随江银装素裹,显得委婉婀娜。
除雪作业车开始紧张的工作,在街道上轰隆隆的作响,勤劳的环卫工人此时也在街边忙碌,清扫作业车留下来的死角,确保在早高峰之前打扫好路面的积雪,以免影响交通出行。
在这雪夜,立夏分局的所有人几乎忙了一个晚上没睡,在对吴一的问讯结束之后,他们便又迅速的开展工作,对张明峰进行调查,最后终于挖出了他的很多违法线索,隐藏在黑暗角落的脏污被一点点的揭露,渐渐浮出水面。
天亮了,他们揉着疲惫的双眼,去食堂简单的吃了些早餐,又开始下一步的工作——那就是联系张明峰现在所在的单位。
不过令人失望的是,从那里传回来的消息却是不容乐观的。
三天前,张明峰去北京开会,而这会议还在进行中,目前他不在当地。于是,他们又联系北京的会议方,对方却说张明峰两天前的确来报道了,但从昨天下午开始就声称有事离开了。这种会议原本都不会管得太严格,有事离开实属正常,主办方也不会去限制人身自由,所以往往到了最后一天,整个会场也不会剩下几个人。
了解到这个情况,他们又赶紧联系北京警方,没过多久,高速上的巡警就发回了消息,昨天下午四点多,在一辆开往张州的大巴上检查身份证的时候,他们查到过张明峰这个人,并把数据传来给他们核对。最后核对的结果显示,这个张明峰就是他们要找的那一个。
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如果说张明峰回了张州,那岂不是就手到擒来。
可秦铮铮听见这个消息,一种不好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如果说吴一杀人抛尸之后被警方抓获这个事实被张明峰知道了,那他应该立刻便意识到自己会受到牵连,那他为什么不跑路,而是要从北京回张州,他在张州又没有什么牵绊,那他回张州的目的就显而易见了……
为了龚月朝。
想到此,秦铮铮道了声不好,立刻抓起搭在椅子背上的外套就要往外冲,李红兵见了,一把抓住了秦铮铮的胳膊,问道:“铮铮,你要去哪儿?”
“龚老师,龚月朝,他可能会有危险,张明峰为什么要回张州,他回张州要干什么?”他低声嘶吼着,声音里满是绝望。
在场的所有人在听完这话之后,也意识到了什么,那一瞬间几乎全都愣住了,包括昨天晚上还训了秦铮铮一顿的李文。
李红兵反应还是快的,赶紧说:“铮铮,你冷静一点儿,你现在回去有什么用?你能马上赶过去吗?外面下了那么大的雪,高速还在封闭,火车也有可能延误。这样,你先负责联系龚月朝,确认他的安全,等高速开了,我派人送你回去。”然后转身又对李文说:“李队长,你要联系一下你在张州的同事,派人保护好龚月朝,与此同时,排查张明峰的下落,先抓到他才是关键。”这种时候,年长的李红兵就显得沉稳很多,大局观也更强。
不管李文对龚月朝做什么想法,保护当事人的安全还是他的责任。尤其是他意识到自己似乎陷入到一种怪圈当中,顾此失彼的忘记了他来随江的主要目的是来查小瘦子被杀案,而不是帮着随江警方去侦破那几起现在看来并不重要的连环伤人案。
想及此,他赶紧起了身,掏出电话,给队里安排了工作,当他再看秦铮铮的时候,发现秦铮铮举着电话的手在微微的颤抖,嘴唇变得毫无血色,一直念叨着快接啊快接啊,漫长的等待声音结束自动挂断,他赶紧又拨了出去,电话还是没人接。
随后,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神经质似的翻着电话本,好不容易找到了电话,便赶紧拨了过去。这次电话通了,可对方却说龚月朝没来上班。
事情到此,秦铮铮已经彻底崩溃了,他发现自己所有的血液都被抽干了似的,要不是身旁就是一道墙撑着他,可能就要瘫软在地上了。这种感觉,简直要比他当初听见龚月朝在牢里被人捅了还难受。因为他知道,那次龚月朝没有生命危险。而这次,这次就说不定了……
秦铮铮已经来不及管自己的行为是不是表现得太过夸张,又或是在外人眼里是个什么样子,他只想跟上天祈求龚月朝的平安。
他这一辈子,未免也太苦了,好不容易有了好日子,为什么还要遭这个罪。
而且……而且他们的感情才刚刚有了光亮。
他和龚月朝的那张合影,还没来得及摆在自家的电视柜上……
想到此,“我要回张州。”秦铮铮说,接着,不管众人的阻拦,继续往外冲。
这时,是李文从前面一堵墙似的堵住了他的去路,对他说:“秦铮铮,你冷静一点儿,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了,相信很快就有消息了。”
秦铮铮欲哭不哭的,不管怎么拨弄,这人都不动弹,他就只能祥林嫂似的念叨着:“李队,我求求你,你让我过去,我怎么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张明峰他就是个魔鬼!”他自己都没有这个信心,他只有亲自去,对,亲自去找到才能放心。
那个行走在人间的恶魔,在当他尝到了一次用杀人这个办法就能解决全部事情的甜头之后,可能就再也停不下来毁掉一个人的脚步了。张明峰的手上不仅沾满了那么多人的鲜血,还有从过去二十年前开始到现在他在龚月朝身上所犯下的罪恶。
当年,如果有人肯帮帮龚月朝,惩罚那几个人的恶行,可能龚月朝也不需要面对如今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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