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月朝被先送了回来,到家了,第一眼便看见秦母忙忙碌碌的在收拾东西。
年过半百的她,头发已然变得花白,走路的时候,脊背也不那么挺直了,在经历过儿子的这场事之后,她的眼角甚至还多了几道皱纹。直到秦铮铮出院,紧皱了几天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来,好在医生说恢复得好就不太会特别影响以后的生活,不然她会更上火的。
龚月朝见此,心里生出些疑惑来,一边换鞋,一边问道:“阿姨,您怎么……这就要回去了?”
秦铮铮的胳膊被绑带吊着,只能看母亲忙活,却帮不上什么忙,在出来迎他的过程中,动嘴解释说:“我妈一同学的女儿这周末结婚,今天刚打了电话过来邀请她去参加婚礼,她们几十年的关系了,我妈觉得不去不太好,所以就买了明天的火车票回去,等参加完婚礼了,下周一再回来。”
“这么折腾呢。”龚月朝脱了外套,顺手挂在了衣架上。
秦母补充道:“是啊,这也挺突然的,他张姨是我三十多年的老朋友了,当年铮铮的爸出事儿,好在她一直陪着我,情谊在那儿呢,她女儿结婚这么大的事儿,我必须得回去。哎,之前就跟我说过,铮铮这一受伤就叫我给忘了。”她似乎也挺无奈的,儿子刚出院,又不得不回随江,语气里满满都是担忧。
“您放心,还有我呀。”龚月朝拉着秦铮铮的手进了屋,这段时间,秦母过来照顾儿子,顺便连他也一起照顾了,吃吃喝喝的都很应时,原本还说住上一段时间,等秦铮铮痊愈的,这突然就说要回去几天,他还有些舍不得。
“你们两个在家啊,一定要按时吃饭,铮铮胳膊不方便,你又不会做饭,真是让我发愁。”她往包里放了几件随身的衣服,絮叨着。
秦铮铮揶揄道:“大不了点外卖啊,再说了,老师也不是完全不会做饭的,复杂一点的,我还可以教他嘛。”他把“就是做得不好吃”几个字生生咽进了肚子。
就见秦母瞥了龚月朝一眼,抢白道:“你看他瘦成这幅样子,真是想不出来以前把自己照顾成什么样。哎……你看看,他这晚上又出去喝酒了吧……月朝,不是阿姨说你,你肠胃不好,就少喝点儿酒,我还说在你们这住一阵子,给你调理一**体的。”
刚从酒局上下来,龚月朝的身上难免会有些酒气,他下意识的闻了闻,也闻不出什么。不过好在喝得不多,意识也足够清醒。他在一旁听着上了年纪的人的满满关心的絮叨,心里却不住的涌起一股子暖意来,“您就回去几天而已,回来也来得及呀,我们公司最近不太忙,再说还有城哥和铭哥在,我能走得开。”
“可算了,你还说不忙,今天还不是公司一有事儿,你这也说走就走了,一点规律都没有。”
“妈,你可真啰嗦。”秦铮铮不满的说着,把沙发上的洗漱用品递给母亲。
龚月朝微笑着,却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气上涌,胸口不禁泛起些酸涩来。这样慈母的絮叨,是他幻想了三十年而未得到过的东西,哪怕就有一点关心也好,从来都没有过。
他的母亲只把这样的关爱完完整整的给了他的妹妹,而属于他的那份就完完全全的被疏忽掉了。他对人对事冷漠惯了,关心在意的也无非就是周遭这些朋友们,在和秦铮铮在一起之后,他才找回了许多年少时未得到过的暖意。
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这种冲动促使他上前两步,做出了从小到大也没做过的动作。他张开胳膊,抱住了在不住的叮嘱儿子的母亲,他的举动自是让她一愣,随后便笑了,似乎懂得了龚月朝内心不愿意言说的想法。
在知道龚月朝之前,她怎么也没想到过一个年轻人可以从小到大过得那么苦,没有父母和家庭的关爱,
在学校中又被欺凌,背负了那么多的仇恨,还在监狱中遭了几年的罪,孤身来到张州打拼,就仿佛孤注一掷一般……他凭借坚韧而又顽强的意志走到了今天,虽然在外人看起来他是成功了的,可不为人知的过往的经历却着实让人心疼。
“月朝呀……”她小声的念叨着此时就像个孩子一般没有安全感的年轻人的名字。
龚月朝却打断了他的话,“阿姨,我很想谢谢你。”
“嗨。”女人笑着,安抚说:“你跟阿姨客气什么?”
龚月朝眼角有些潮湿,他笑着说:“不是客气,就想抱抱您,因为,因为我觉得……您比我妈对我还好。”
她沉默了,轻轻拍着龚月朝的后背,然而下一秒钟,龚月朝所说的话,让她也想哭了。
“我能喊您一声妈妈吗?”
她只是愣了几秒,随后便赶紧应了:“好好好。”连说了三个好字,眼角的泪却再也忍不住了,终于迸发出来。
“妈妈。”龚月朝轻柔的唤了一声。
秦母应道:“哎。”
这时,秦铮铮也凑了过来,用仅能活动的一条胳膊,揽住了他最爱的两个人,说:“有你们可真好。”
这同样也是龚月朝想说的。
虽然已经入了秋,可广州哪有一点秋衣,雨后闷热的天气,就像一个大蒸笼,把人狠狠禁锢在里面炙烤,无法挣脱。
李文穿着一件宽大的深蓝色T恤,卡其色的大裤衩,再配一双运动鞋,叼着根烟,整个人就像个二流子,在一家“士多”门口蹲着。
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有很多黑人,他们身材壮硕,扑鼻而来的是各种各样浓重的香水味儿。瘦弱的李文在这样的环境中就显得特别的微不足道,耳朵里塞着的耳机偶尔会传来电台的杂音以及装扮成清洁工、卖早餐的同事的聊天和吆喝的声音……
李文在广州待了快半个月了,时间虽然不长不短,他倒是以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把各个区分局的同行认混了个通透,和所有人都相处得像兄弟一样,在工作过程中,也得到了很大的支持,只是一直苦于没有丛泉的任何消息。
据他们掌握的线索,原本是医生的丛泉来到广州之后,就在黑人的聚集区开了一家无照黑诊所,但是当李文赶到时,丛泉仿佛听到了风声一般,他经营的这家黑诊所立刻关门大吉。视频监控显示他只身离开时并未携带太多的行李,周围的邻居也表示并未看见他搬家,警方猜测,丛泉没有走远,在不放弃对其他区域进行走访调查的前提之下,他们还是把重点放在了这边。
就在前天晚上,某派出所的警员在例行巡逻时,发现有疑似丛泉的人在一家大排档买宵夜,他们正准备上前盘问,他却消失在了人群中。
李文与当地的同行连夜通看了视频监控,终于发现了丛泉的踪迹,即使这样,他们也无法确认丛泉究竟住在这片密密麻麻老式“握手群租楼”里的哪一间房子之中,为了不打草惊蛇,就只能守株待兔。他们部署了周密的抓捕行动的方案,行动从昨天早上开始,由当地公安分局刑警队的队长作为总指挥,李文作为副总指挥,人员乔装打扮之后,部署在监控范围内的几个点,换班紧盯。
在第一天并没有任进展的前提下,他们没有气馁,又开始了第二天……
李文望着顶着太阳步伐匆匆的上班族,他突然陷入到一种无法言喻的情绪当中,他形容不好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情与感受,只是觉得这次他来,背负了太多的责任与愧疚。
秦铮铮挺好的一个孩子,为了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几乎是带着一股愤怒的情绪审完了吕施。第二天去看秦铮铮,一眼看见孩子苍白的脸,虽然人没
事了,可他还是有一种负罪感。对,如果不是那个姓陈的律师——龚月朝的朋友,连损带骂的说了他几句,他可能更会觉得抱歉。如今他来这个距离张州千里之远的城市抓人,正是希望赶紧破案,好给手下一个交待。即使……其他的同案已经落网,他心中的不安也无法抹杀。
想到这,他把烟屁股吐到地上,用鞋底碾了碾,这时候,一个清洁工看见了,凑过来操着一口他听不懂的广东话数落了他两句,带着不满把烟蒂扫到了垃圾篓里。清洁工刚好挡住了他的视线,此时,从这人橙黄色的马甲衣缝中,闪过一个人影,李文那条敏锐的神经动了动,对着话筒发布了消息:“目标出现在马路对面的榕树下面,浅蓝色衬衫,深蓝色牛仔裤,大家开始行动。”
几乎是他发布命令的同时,安插在各个角度的队员们便往那处走去。
广州的立交桥纷繁复杂,桥下桥上都有不同的交通系统,从李文这点到对面,就需要前行五百米过一个天桥才行,而丛泉同时也在行动着的,如果遵守规矩过去,目标必然会消失在视野中,如果下次再想抓捕,就不一定会有今天这么好的机会。
正好这时,前方不远处的交通灯变了红灯,车流缓了下来,李文一跃跨过栏杆,穿过重重车流,就要过到对面的时候,他把自己隐藏在了桥墩后面,目光所及的几个同事也都在慢慢靠近,很快便形成了一种合围之势,李文见情况正好,低声在电台中下了一道命令:“行动。”
几人迅速靠前,此时正在行走中的丛泉才意识到情况不对,想要逃跑,却发现自己可以逃跑的几条路都被堵住,只稍作挣扎,便成了警方的瓮中之鳖。
李文将丛泉反手扣在手铐中之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下,他终于对手下那个年轻的、帮他挡了一枪的小伙子有了一个交待。
丛泉被捕消息传回到张州之时,龚月朝刚陪着秦铮铮把他妈妈从火车站接回来。
冯裴开着车,龚月朝和秦铮铮两个人正在接受老太太的讯问:“你们两个又点了几天的外卖吧?可真是让人不放心。”
龚月朝坐在前面耐心的听着,秦铮铮皱着眉头满脸的不高兴,开车的冯裴还在一旁打趣道:“阿姨,有空我去你家蹭饭呗。”
“来来来,人多热闹。”这边刚对冯裴客气过,转而又教训秦铮铮,变脸之快,让秦铮铮汗颜。“臭小子,你还给我不满意!”说罢,用手指点了点儿子的额头,语气里却是满满的宠溺。
那天晚上之后,龚月朝觉得对秦铮铮的母亲产生了一种十分依赖的亲情,几天未有的啰嗦,如今再次听见了,他都觉得格外的温暖。心里当然还有对于随江家人的埋怨,但事实上,已经比过去减轻了很多,毕竟心里缺失的部分已经有了新的填补。
一声刺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秦铮铮接起来,对着电话沉默了半晌,马上嘴角便扯出了一个大大的笑,“真的吗?太好了!李队他们下午就到了?哦哦,省厅让他们坐飞机回来的呀,那可是真够重视。好啊,我过去。”
与电话那头聊完,他便把这个好消息昭告了天下:“丛泉被抓到了,今天下午就能到,等会儿我先去单位等着。”
秦铮铮的伤在一点点的愈合,隔个几天就要去换一次药,胳膊却依然被吊着,行动很不便利,单位那边给了假让他在家养伤,他什么都干不了,被闲得浑身都不自在,听说这个消息,他激动得无以复加,恨不得插上对翅膀,赶紧到单位去投入到工作中。
秦母在一旁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摇头无奈地说,“就跟你爸一个样儿,真是……”
秦铮铮低头笑,难掩破了案子的喜悦。他因为这个案子受了伤,心中自然格外的关切。
龚月朝添油加醋地说:“阿姨,您不知道,他在家这几天,每天都喊无聊,最大的乐趣就是折磨二饼,二饼都快烦死他了。”有外人在,他还是如以往一样的称呼。
“老师,你别总揭我的短。”秦铮铮妄图争辩,可显得特别的苍白,毕竟龚月朝说的都是事实。
龚月朝虽然笑话秦铮铮,可还是嘱咐冯裴:“先把他们送回家,咱们再去公司。”最近他都住在秦铮铮那边,这家伙不能开车,住那边更方便些。
送完了那对母子,龚月朝回到公司,办公桌上放着一份草拟好了的与谢平原的采石场转让协议,便问冯裴:“你弄的?”
“没,我去接你们之前,吩咐王建然弄的。”
王建然便是今年夏天毕业来他们这里工作的实习生,原本打算放在身边的,后来他权衡了一下,先让他在办公室这个综合部门锻炼锻炼,熟悉整个公司的运作流程,再看他实际情况再分配岗位。
龚月朝翻着看了看,很是满意,全篇排版整齐,基本上没有错别字,甚至还帮他捋顺了几处语法错误和不通顺的地方,这么浏览一番,他觉得很是满意,便对冯裴说:“让他把这个电子版发到谢总邮箱,等他看完敲定再去印刷,因为根据警方破案的进度,估计他要过几天有心思才签约。”
“好,您就不怕他变卦?”
龚月朝笑,“变卦?这几天河金镇的领导总给我打电话,问我还需不需要之前看中的那块地,消息肯定传到谢平原耳朵里,这个时候变卦,那就是他蠢。”
冯裴点头,“河金镇那边您怎么想?”
“等忙完和谢平原签约的事儿,再慢慢思量,反正我是不信他们这么快就能解决流转上出现的问题,只是看我们有了新的目标,他们不舍得放弃我们这条大鱼罢了。”
“倒也是,那我先去办公室了。”
“嗯。”
冯裴拿着协议离开了,他来到办公室,王建然正捧着水杯看书,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是很厚一本专业书。
这些东西离冯裴很远了,却让他觉得很亲切,毕竟书本上的东西所传授的只是表面,工作经验还是需要在不断的实践中慢慢积累,不过年轻人有颗好学的心是值得称道的事情,他不知不觉也有了职场老油条的感慨。
他交代完龚月朝的吩咐,王建然小心翼翼地问他:“龚总还算满意吗?”
见冯裴点头,王建然低头笑着把邮件发完,他才对冯裴说:“龚总都把我忘了。”
“忘了什么?”
“他以前是我老师,不过我那时候挺不起眼的,他可能就不记得了。”
“那你不早说,之前龚总还跟我说想让你到他身边工作的。”
“我想凭我的本事让他赏识我啊。”他望向窗外,似乎在自言自语。
冯裴眉头皱了皱,意识到了什么,却也没说出口,毕竟这种事情在不了解对方意图的情况下,总不好多说。不过他还是在离开前,拍了拍王建然的肩膀说:“几个领导都很好的,好好工作,才会被领导记住。”
“嗯……”年轻人重重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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