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来到晚春的午后,似乎就会无声无息地变慢。病房里很静,风从打开的窗户里拂进来,带着一点阳光的热度,碰在身上,又是清凉和缓的。盛欢昨夜睡得晚,午饭一过便困得睁不开眼,蜷在被子里打盹。
外间隐隐约约地传来人声,是许瀚成在和医生谈话。对方似乎在询问他的伤势,又请示医生能不能让盛欢回珑园修养。从前盛欢倒没有发现许瀚成是那样细致的人,对方从他的恢复状况一直谈到饮食,盛欢意识朦胧地听了半晌,偶然听到一句“这是我家主人的意思,医生不是问题,回到珑园,他照顾小少爷也方便些。”
自这句后,盛欢就失去了意识,昏昏沉沉地睡去了。这一次难得没有做梦,伤口也没有来折磨他,等到盛欢睡足了,再睁眼的时候,看见窗外墨一样的夜色,险些以为自己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他翻了个身,壁灯柔和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坐在床边的一道人影。
对方半点声息都没有发出,吓得盛欢险些坐起来,所幸在行动之前,他已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那人竟是温鸣玉,他将外套搭在椅背上,穿着白衬衫,倦懒地伸出一条长腿,正低头在看手里的东西。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温鸣玉抬起头来,望着盛欢轻轻笑了一声:“小朋友,终于醒了?”
他的笑容带着些促狭的意味,仿佛真在逗弄一个小孩子似的。盛欢不好意思地错开视线,却见温鸣玉左手指缝间夹着一枚薄薄的刀片,另一只手里是块削了皮的苹果,那苹果被他凿得失去了原貌,形状有头有尾的,竟然像只卧着的小动物。
盛欢刚看了一眼,温鸣玉立即注意到了,把那块苹果放在掌心里,递给他看。
往日温鸣玉留给盛欢的印象,一直严肃又正经,就算谈笑起来,也是个矜持端庄的长辈模样。眼下这种举动,十分不像是温鸣玉做出来的,盛欢迟疑着仔细打量对面的人,的确是温鸣玉没有错。他眨了眨眼睛,这才去看对方手里的东西。
温鸣玉忽然问道:“你说这是什么?”
他手下的功夫极好,寥寥几笔,那苹果已被修出了耳朵尾巴,屈起四条腿蜷成一团,尽管轮廓粗糙,动物的神韵却很足了。盛欢认真地审视了良久,答道:“……狗?”
“像狗吗?”温鸣玉把手收了回去,捏着那动物翻看几下,那语气既不像承认,也不像否认。盛欢又看了一阵对方手里的东西,老实回答:“像。”
温鸣玉却道:“这是一只猫。”
尽管盛欢没有养过猫,也没有养过狗,它们的样子还是能分清楚的。他看着那块动物形状的苹果,一时分不清是温鸣玉在故意逗弄自己,还是真的把猫雕出了狗的样子。他正疑惑着,又听温鸣玉叹了口气,说道:“大概是我刻的不够好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垂下眼睫,语气郁郁的,那样子好似真的受到了一点打击。盛欢看得不忍心起来,顾不得诚实不诚实,当即心虚地改口道:“是……是我没有看清楚。”听到这句话,温鸣玉立即抬起头,微笑着看向他:“是吗?”
对方一笑,盛欢霎时也像受到了感染一般,跟着抿起了嘴角。他本是情绪内敛的人,就算露出笑容,那笑也是极不明显的。但盛欢相貌又是极为的明丽,只需一丝一缕的春风,足够催出夺目的颜色了。
“总算是笑了。”两人视线相触的那一刻,温鸣玉抬起一条手臂,支着下巴,很满意似的望着他:“你在我面前总是很紧张,我有那样可怕吗?”
盛欢被这个人看得颇为心慌,然而温鸣玉偏偏一直盯着他不放,仿佛非要他说出一个答案不可。盛欢只被看了短短半分钟,雪白的面上渐渐晕开一抹绯色 忍无可忍地唤道:“温先生……”
温鸣玉却不答应,反问道:“现在还叫我温先生?”
盛欢听得一怔,没有想到对方会提起这个问题。即便如今的温鸣玉对他态度大改,可盛欢一直都不清楚这份改观究竟到了哪种程度,以致他仍像从前那样,小心翼翼的,不敢有半点逾矩。他默默地思索了一阵子,试探着叫:“三爷?”
没有料到盛欢想了半天,会想出这样一个答案,温鸣玉无可奈何地开口:“这个和方才的区别在哪里?”
他说完这句话,却见盛欢神情一变,也不笑了,又改回往日面无表情,又带着一点戒备的样子,闷闷地说道:“我不会叫你父亲。”
“我也没有要求你叫我父亲。”温鸣玉好笑地瞥了他一眼:“除了这三个,你就想不到其他的称呼了?”
盛欢低下头去,这次他很久都没有说话,显然在努力思考这个问题。温鸣玉也不催促,只耐心地等待着,片刻后,才见盛欢看过来,两眼亮晶晶的,带着一点企盼,认真地问:“我想怎样叫都可以吗?”
咏棠曾经也在他面前问过类似的话,尽管温鸣玉纵容这个侄子,可这时候总是保留了底限的。每当咏棠来问他,他的回应都是:只要你有道理,那就可以。可等到盛欢也来这样问,温鸣玉却不想以“道理”来约束他了。可能是盛欢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谨慎又懂分寸的,就算纵容一点也没关系。
上一次询问盛欢想把他当做什么,他即是怀抱着这种想法,这一次,温鸣玉亦没有改变主意。
他轻轻地抬了抬眉,回望着盛欢,很干脆地答道:“可以。”
盛欢一时心跳得厉害,下意识地想要握紧自己的手,不料被纱布卡了一下。这次他不能那样明目张胆地盯着对方看了,只把目光晃到另一边,轻而坚定地吐出两个字:“鸣玉。”
这两个字宛如带来了一阵飓风,吹得他脑中一片混乱,使盛欢几乎坐不住了。他不敢去看温鸣玉,这短短一瞬,盛欢已想过了无数乱七八糟的事情,紧要的不紧要的。他很害怕。可说出那两个字的感觉又是那样好,如果不是正主就坐在面前,盛欢很想再偷偷地叫一次。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温鸣玉忽然笑了一声,说道:“你的胆子真是很大。”
盛欢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匆忙扭过头去——目光落到对方脸上,恰见温鸣玉站起来,一手扶着床沿,俯下身子,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两人的距离拉近了些许后,对方将一物塞进他嘴里,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响起:“不许在旁人面前这样叫我。”
盛欢下意识地咬了一口嘴里的东西,有甜蜜的汁液淌了出来,是苹果。
可惜的是,温鸣玉说完那句话后,很快就因公务离去了,根本不给盛欢多问的机会。盛欢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叼着那枚雕成小猫——或是小狗的苹果,径自琢磨对方留下的那句话。
他刚想了一阵子,送晚餐的佣人却进来了。对方将饭菜摆好后,忽然说道:“小少爷,明天上午,您需要去二楼做一个检查,请您到时候,在那个房间多留一会儿。”
这话来的没头没脑,盛欢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对方见状,对他笑了笑,悄悄把手伸到身前,摊开了手心。
盛欢看得心底一震,霎时睁大了眼睛。
对方的手中写着一个“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