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盛欢没有料到这个人会直入主题,不禁偏头看向温鸣玉。作为被恳求的对象,温鸣玉倒很自若,他没有去扶凤亭,只笑着询问:“你现在身价不同往日,何以还要自折身份,行这样大的礼?看来这个忙,是非要我帮不可了。”
“我不敢强求您出面。”凤亭连忙道:“对于三爷来说,这只不过是件小事,望您看在当年的情分上,能够施以援手,凤亭以后,会尽力报答您的。”
听到情分两个字,盛欢心底一震,只当他们果真有段过往,霎时很有一些不愉快。他不是个爱迁怒的人,即便心中不舒服,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又听温鸣玉道:“正题不谈,好话倒讲了许多。说吧,什么事?”
虞凤亭一腔心思全部倾注在温鸣玉身上,闻言便说:“我有一名师弟,天分很好,从小就得师父的器重。从两个月前他初次登台,再至今日,已有不少人愿意捧他了。可我这名师弟性情清高,向来不愿应酬任何人,其中有一位身份最是显赫的,对他十分上心,派人来请了许多次,师弟依旧没有搭理,因此就把那位贵人得罪了。”
温鸣玉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却道:“做你们这一行,总免不了应酬。这次你可以替他求情,那从今往后,他都可以对此事置之不理吗?”
凤亭叹了口气,郁郁道:“师弟年纪不大,有些人情世故,和他也说不通。只是我看着他长大,不忍师弟一块天生的好料子就此埋没了。那位贵人现在对他处处刁难,每逢师弟上场,总要让一帮人在底下喝倒彩,又频频制造动乱,借故吓跑看客。长久以往,戏园子的生意很受影响,我曾去替师弟求情,不料那贵人指名要让师弟去陪酒致歉,这于师弟而言,还不如杀了他呢。”
他的言辞无比恳切,虽说是师弟,但这种上心的程度,说是亲弟弟都不为过。盛欢在盛云遏身边长大,因而对于凤亭师弟的作风,是很能够理解的。不过对于一个无权无势的人来说,捍卫尊严是一桩可悲又无望的追求,在金钱和权势的威逼下,此人所做的抗争宛如在海啸中凫水,眨眼间就会被狂涛怒浪吞没,最后的结果不是屈服,就是被拍得粉碎。
盛欢险些就“粉碎”过一次。
救他的人坐在他身边,对方似乎觉察到了盛欢的注视,很快偏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漫不经心地揉了揉他的头发。温鸣玉的目光重新转到凤亭身上,缓缓道:“你大费周章地来求我,想必那个人身份不一般了。”
凤亭怯怯地望了温鸣玉一眼,压低声音回答:“我不敢瞒您,那人是袁意文先生的长子,整个燕南,除您以外,也没有人能够让他知难而退了。”
袁意文是燕南赫赫有名的一位富商,家世显贵,他青年丧妻,又娶了燕南督办的掌上明珠续弦,亲妹妹是镇守使岳端明的正房夫人。在生意场中,他可谓是左右逢源,人人都愿意给一份面子,难怪凤亭会这样为难。
温鸣玉不置可否,脸上的笑容却隐去了,淡淡说道:“若今天惹麻烦的是你本人,这忙我就随手帮一帮,也无所谓。但这是你师弟的事情,还要师兄代为出面,不知是他不愿有求于人,还是在向我摆架子呢?”
听闻此言,凤亭脸色一白,膝行几步,伏在温鸣玉脚下急道:“不是的,三爷,不是的。师弟绝没有这个意思。他年纪轻,胆子小,怕在您面前会有失仪之举,所以才不敢来见您。您要是肯帮他,我必定会带他一同登门拜谢,就算……就算让他服侍您,他也绝不会有二话。”
盛欢再也坐不住了,既气凤亭提出一个如此暧昧的谢礼,又气温鸣玉会逼得凤亭说出这样一番话。在盛欢的认知里,温鸣玉尽管有时候冷酷无情,但绝不会使用施恩望报,以此胁迫他人就范的卑劣手段,可若是他们二人毫无瓜葛,凤亭就不会想也不想的提起“服侍”一词,他这样说了,或许代表他和温鸣玉做过同样的交易,他们的往事,就是由此而来吗?
凤亭正手足无措,惶急地央求着温鸣玉,姿态十分可怜。盛欢与他曾有过相同的境遇,见状不但无法怪罪他,反而生出了几分同情。而温鸣玉那一边,盛欢更是没有立场管那个人的事,他思来想去,只觉再坐下去,都是自找气受。可自己要是在此时离开,就是在人前拂了温鸣玉的面子,那是很对不住对方的。
盛欢一径想着心事,殊不知神情早就悄然有了变化,一张脸绷得紧紧的,说是冷若冰霜,也毫不为过了。温鸣玉在旁看得清清楚楚,他放下茶杯,轻轻咳了一声,借此消去涌上来的笑意,对凤亭道:“且住,越说越离谱,我儿子还在,不许教坏了他。”
凤亭一怔,连忙解释:“是我太着急,说错了话,可是三爷,我的师弟……”
他三番两次的把话题转回到师弟身上,可见的确是求助心切了。温鸣玉沉吟片刻,忽然牵过盛欢一只手,问道:“你说,这个忙我是帮,还是不帮?”
盛欢突然的被对方从沉思中揪了出来,有些措手不及,只茫然地看向温鸣玉,眨了几下眼睛。
那厢凤亭又轻轻地唤了一声:“温少爷!”
那声音很能引起人的恻隐之心,盛欢原本就对虞凤亭抱有一点同情,现在看到他满怀希冀地注视着自己,更是不忍拒绝。盛欢想了想,问温鸣玉:“可以吗?”
他问得期待又小心,似乎连生气都忘了,那份小心是世故的,其中的期待又显得很天真。温鸣玉原本只是想逗弄一下这个孩子,现下被这么一问,心倒真的软下来,此刻无论盛欢问的是什么,恐怕他都只想答“可以”了。
温鸣玉道:“你觉得可以,就没有什么不可以。”
听了这绕口令似的一句话,盛欢嘴角翘了翘,隐约露出一点笑意。但他又记起了方才的那些不快,觉得自己不该这样轻易被逗笑,立刻把脸一沉,语调僵硬地说:“那就……帮他一个忙吧。”
凤亭得到这个答复,当即俯下身,千恩万谢地要给盛欢磕头。温鸣玉迅速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肩膀,示意凤亭站起来,道:“既然是小事,就不必行这种大礼了。你回去告诉你那师弟,让他要登台时一切照旧即可,他的麻烦,我会让人解决。”
凤亭听罢,又是一番感谢。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自然不敢多留,见温鸣玉没有留人的意思,很快就识趣地告辞了。等到人一走,温鸣玉瞥了盛欢一眼,目光里含着笑,揶揄似的,颇有些不坏好意的意味。盛欢一见他笑,就知道自己的心思又被看破了,不过他觉得自己这一次负气,理由十分正当,就没有退缩,竭力维持着严肃的神情,一动不动。
温鸣玉却往沙发里一靠,倦懒地眯了眯眼睛,也不知在对谁说话:“从早上忙到现在,我也累了,要是没有事的话,我可要去休息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撑起身子,作势要离开。盛欢果真上了当,以为温鸣玉要走,急忙抓住对方的手臂,稍一用力,竟然把人摁了回去。他终于憋不住了,带着一点不忿,迟疑地开口:“等一等!”
这个问题无论怎样问,都会显得奇怪。盛欢原本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他垂下头,苦苦思索着,半晌只挤出几个字:“那位虞先生……”
他在行动上胆大包天,说话却内向无比,刚把虞先生说完,盛欢的耳垂已悄悄染上一层通透的粉色,像枚小小的、未绽的花苞。温鸣玉定定地打量着他,逐渐收起了玩笑的心思,如若眼前坐的是他的情人,对他问出这样好笑又可爱的问题,他定会忍不住吻上去。直让对方再也问不出半个字为止。
然而很快,温鸣玉的清醒又回来了,盛欢不能是他的情人,连想都不可以。清醒的人总是不快乐的。
但温鸣玉还是解开了这个误会:“虞凤亭还未成名的时候,我的确捧过他一阵子,不过只为喜欢他的戏,要他服侍这种话,我可从来没有说过。”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笑:“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好色之徒吗?”
盛欢听了前半段,已然歉疚又赧然。等到温鸣玉说完后半句,他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好摇头否认,怔怔地盯着温鸣玉笑起来时舒展的眉梢,微挑的眼角。对方自身就是人人追逐的那点极致的‘色’了,自己还要因此怀疑他,的确是闹了一个笑话。
温鸣玉站起身,将自己的手臂从盛欢指下抽了出来。发现盛欢仍在发呆,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盛欢眼前晃了两下。
“在家里闷了许多天,你也该出去透透气了。”温鸣玉道:“后天,我带你去听戏。”
不待盛欢回答,他又笑道:“我的确累了,去睡一会儿,你要是有什么事,可以来叫醒我。”
盛欢应了一声,默默看着温鸣玉走出去,他觉得对方最后一句话很有些多余。那个人应也知道,自己是不会打扰他的。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盛欢永远都不愿意打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