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何宗奎还未处理好自己的家事,尚有一堆新的麻烦等待他去解决。譬如春桥前些日子得罪的骆一铭,何宗奎就不得不卖给对方一个面子,设法和平化解这一场冲突。
与心腹们商议过后,何宗奎本打算亲设酒局,请骆一铭前来商谈。不料对方毫不领情,当即回绝了他的邀请,并放出话来,除非春桥亲自登门致歉,否则他绝不会作出任何让步。
以靖帮当今的地位与声势,让他们的大少爷答应这样的条件,无异于是奇耻大辱、何宗奎虽然常常因为春桥大动肝火,但毕竟是自己亲生儿子,便没有理会骆一铭的要求。不过骆一铭身为警察厅厅长,要拿捏何宗奎的短处无比容易,而何宗奎的事业刚进入如日中天的阶段,结交这样一位仇家,更是百害而无一利。
正当何宗奎为此事愁眉不展之际,一张请柬送到了他的手里。
送信的人是胡立昆的家仆,胡立昆的一位得意门生在百升路新开设了一家跑马厅,两日后在一座游轮上开设晚宴,特邀各路贵人前去捧个场。这倒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何宗奎与胡立昆交好,凭着自身的权势,为对方的弟子造一造势也无可厚非。可怪就怪在,这张请柬所邀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儿子何春桥
等到何宗奎派人查探了一番,才得知骆一铭也在嘉宾之列。这样的巧合,令何宗奎不得不警觉起来。若是不去,势必要得罪胡立昆,要是去,何宗奎又忧心春桥会受到刁难。何凌山知道这件事后,便直接截下了那张请柬,道:“我去吧。”
这倒未尝不是一个解决的好办法,但何宗奎没有答应。他咬着一枝雪茄,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虽说何凌山只是他名义上的儿子,但三年的相处,他对这青年的栽培已等同于亲生了。让何凌山替代春桥去犯险,他一样不赞同。沉吟良久后,何宗奎道:“这种事情,由我出面最为适合。你与春桥都是小辈,见了骆一铭,总要受规矩拘束,很容易吃亏。如若换作我,他总还是要忌惮几分的。”
他的话音刚落,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一把推开,春桥的声音道:“既然受邀的人是我,那理应是我去。我这样大的年纪,惹了麻烦还要爸爸代我出面,岂不是让人笑话?”
只在何宗奎一犹豫的功夫,他已自行下了决定:“我和凌山一同去,有他和我互相照应,你也不用再担心。”
何宗奎很高兴,以为儿子终于放下心结,肯来安慰一回他这个父亲。谁知何凌山刚与春桥走出书房,春桥便搭着他的肩膀道:“我走这一趟,全是不想你一人去犯险。我知道,你最终一定会劝说爸爸,让你一个人出马,他总是肯听你的话。”
除去姜黎外,春桥是何凌山第二个朋友。他们相识的时间不长,但彼此都知根知底,这也是他们要好的原因。
何凌山没有理会对方,他在想着另外一桩事情。
两天后,温鸣玉就在邑陵停留一个星期了,对方肯留给他的时间,究竟还有多久呢?
跑马场开业那日,春桥与何凌山到得不早不晚,两人穿着一黑一白的礼服,倒真像兄弟似的,跟随在侍应身后,进了二层的正厅。里面灯火煌煌,乐声悠扬,两排铁塔般的守卫站在门外,迎客的是一位面带微笑的青年,见面便道:“何大少爷,何五少爷,请暂留步。”
他往后一让,便有人捧来一只覆着丝绸的托盘,呈至春桥面前。不待那青年出声,何凌山便猜到了对方的意图。今夜的宴会上,出席的有不少是政客富贾,为保安全起见,任何宾客都不允许携带枪支进入。他思索片刻,旋即利落地解下枪套,扔至托盘上,举步朝里面走去。
其实在场的人都清楚,没有人会老老实实地将全副防身的家伙悉数交上去,毕竟今日到场的都是身份显赫的人物,这些守卫也没有胆子去搜他们的身。之所以会有这一个步骤,不过都是做做样子,为求一个表面的心安。
他们与宴会的主人打过招呼,接下来的近半个小时,却是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任何意外。春桥同人喝了几杯酒,拉着何凌山躲在甲板上,还有心情同他开玩笑:“骆一铭要在这里找麻烦,难道是想让人绑了我们,把我们一起扔到海里去吗?”
何凌山靠在门边,注视着正厅里来来去去的人影,闻言回头瞟了对方一眼。
他越是冷淡,春桥越想要逗他说话。春桥捏着酒杯,往何凌山背上一趴,撒娇似的开口:“小弟,我们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好歹陪我说几句话。”
“走开。”何凌山终于出声了,即使长大三岁,他依旧不习惯别人对自己有任何亲昵的举动。春桥刚被他推开些许,又黏黏糊糊地腻上来,两人闹了一阵,一人忽然在他们身后语带笑意地开口:“你们两兄弟的感情倒真是好。”
何凌山与春桥同时回头望去,即见骆一铭携着一名女伴,站在走廊中对他们微笑。对方身后还跟着数人,似乎是骆一铭的下属。何凌山知道对方现身在这里,绝非是要和他们打一个招呼这样简单,他挣开春桥,稍稍朝骆一铭点点头,道:“骆先生。”
对方一改上回相见时盛气凌人的态度,友好地招呼他们:“我与朋友约了一场牌局,正好差个牌搭子,不知两位少爷是否愿意加入?先前我们或许有些误会,稍后也可趁这个机会开解开解,毕竟我们日后还有许多见面的机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这段话里有几分真心,何凌山自然十分清楚。但今日他与春桥会来到这里,正是为了化解与骆一铭的过节,因而就算他猜到接下来或许要受对方的刁难,也只有答应一条路可选。何凌山倒不担心对方会使出太过分的手段,在众目睽睽之下,骆一铭就算有再大的怒气,也要顾忌着他们身后的靖帮。
何凌山与春桥跟在对方身后,一同来到游轮的下层。底下的灯光要比正厅幽暗许多,四周垂着绿色的天鹅绒帘子,竟是座装饰豪华的赌场。端着酒水的侍应在赌桌间穿梭来去,每一张桌子旁都围着人——这里的宾客,居然比正厅还要多。
春桥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一面东张西望,一边问道:“骆先生,你把我和我的小弟带到这里来,难道是想教我和我的小弟血本无归地回去吗?”
骆一铭哈哈大笑,他停在一张牌桌前,朝身后的何凌山与春桥作出一个邀请的手势:“以二位的家业来说,我要让你们血本无归,可要花上一番大功夫了。”
这里已有两男两女,成双成对地坐在席间。其中两位男性,一个叫做刘业荣,在盐务局担任官职。另一名中年男子穿褐色绸衫,满脸茂密的胡须,何凌山落座时,那人便抬起眼睛,对着他端详许久,这才站起身,对着何凌山伸出一双手,笑道:“幸会幸会,在下姓葛,两位少爷唤我葛老四就好。”
何凌山隐约记得对方是跑马厅的股东之一,具体是什么身份,他倒没有注意。不等他想清楚,春桥已抢先一步,握住那位葛先生的双手,大力摇晃几下,说道:“在座几位都算是我与凌山的长辈,初次见面,还请诸位手下多多留情,不要让我与小弟输的太没有面子。”
骆一铭姿态悠闲地砌着牌,闻言便道:“这还没有开始,大少爷何以一口一个输字,说得倒像是我们联合起来欺负你们两兄弟一样。”
“难道不是吗?”春桥让何凌山坐在自己身边,一脸无辜:“你们都是老朋友,只有我和凌山初来乍到,谁都不认识。”
伏在葛先生椅侧的女子一面点起香烟,凑到葛先生嘴边,一边笑嘻嘻地开口:“在牌桌上,认识与不认识,还有什么分别吗?”
何凌山并不善于打牌,于是只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地观望。这桌上的四人打的都不是小数目,几圈下来,春桥有输有赢,手边的筹码不增反减。然而现下场面愈是正常,愈让何凌山警惕起来,他知道,骆一铭绝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他们。
果然,在第五圈尚未开始时,骆一铭突然敲了敲桌沿,扬声道:“光是赌钱,来来回回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改一改赌注,下一场赢得最多的那一位,可以向输得最多的那位索要一样东西,如何?”
先前一直没有发话的刘业荣抬起头来,连连摆手:“那可不行。钱财好说,如若对方要的是我的府邸,难道我也要拱手奉上,带领妻小另觅住宅吗?”
骆一铭道:“这很好办,就再加一条规定,这样东西,必须是对方带在身上之物。如若身上没有,便不作数。”
这个提议看似像是在玩笑,实际却无比刁钻。而春桥要是答应下来,那何凌山可以断定,下一局输得最多的人,十有**就是春桥了。
春桥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立刻起身,将椅子一推,说道:“钱我有的是,但这身上的东西,有些是不能轻易拿来作赌注的。骆先生想要更改规则,就请恕我无法奉陪了。”
“何大少爷,”骆一铭翘起一条腿,仰头笑吟吟地盯着春桥:“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我的弟弟现在仍躺在病房里,半步都不能走动。你的父亲的确有权有势,但我若是存心要关照他,恐怕他也不能够轻易地全身而退。”
图穷匕见,骆一铭终于明晃晃地摆出了威胁。春桥沉默不语,仿佛被一下拿捏住了,不由扭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何凌山。何凌山思索片刻,决定不与对方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骆先生,你要是有什么条件,不妨向我们明示。”
“既然五少爷这样爽快,那我也不向各位客气了。”骆一铭打了个响指,立即上来一个侍应,双手捧着一样东西,将它递给春桥。
那竟是一把乌黑的手枪,何凌山脸色一冷,低声问:“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