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在何凌山身后的春桥闻言,不禁侧头打量了自己的小弟几眼,旋即笑道:“那是当然,那位温先生与凌山都不是寻常人物。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我的小弟遇见他,起了好胜心,也不足为怪吧。”
冯曼华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拿起一枚筹码,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在她纤长白嫩的中指上,套着一枚光彩烁烁的钻石戒指,只消一眼。何凌山就看见了它,他的心沉沉地向下一坠——先前自己太过紧张,都没有注意到温鸣玉手上是否有同样的一枚戒指。
这念头使他焦虑无比,就连坐都坐不安稳了。曼华很快就发现了他的异常,玩笑似的嗔道:“既然五少爷这样看不上我,就算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也不肯正眼看看我,那还是请离开吧。”
春桥知道何凌山向来不擅长应付女性,忙替他解围:“我弟弟生来就性格沉闷,并非是故意轻视你。再说,冯小姐将来或许就要改称作温太太了,谁敢对你不敬呢?”
他这句话不偏不倚,恰好打在了何凌山的七寸上。何凌山坐姿一正,反而先问春桥:“你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什么?”春桥被他问得一愣,数秒后才反应过来,失笑道:“你呀,果然是什么都不懂。这种事还需要听说吗?光看都可以看出来了。”
不待何凌山再反驳,曼华径自道:“你们兄弟两个,一个半天不说一句话,一个专爱做弟弟的传声筒,也真有趣。”她将指尖搭在戒指的钻石上,轻敲几下:“至于我和温先生是什么关系,我可不许你胡说,要是传言出去,又不知道要给我惹多少麻烦。”
她的话音刚落,何凌山倏然站了起来,冷声道:“我去别处走一走。”他见春桥也跟着自己起身,立即喝道:“不要跟着我!”
春桥还是第一次看见何凌山这般的疾言厉色,不由讪讪地顿在原地,不敢再动作。何凌山回头望了他一眼,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掉头匆匆地离开了。
他穿过赌场,走到游轮另一端,这里静悄悄的,只零星地亮着几盏灯,几名佣人正在打扫地毯。何凌山没有理会他们,他每每遇到亮着灯的大会客室,就要进去查看一番,令他失望的是,这些房间都空无一人,他似乎来迟了一步。
没有多久,就连仅剩的那几盏灯也一齐熄灭,整条走廊霎时没入浓郁的夜色中。何凌山站在长廊中央,在夜色的映衬下,这里长得好像望不到头,他像是打了一场不战而溃的仗,惶然灰心的,连逃都不知道要逃去哪里。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忽见走廊尽头的偏厅也没有关门,在半开的门扉间,隐隐有微弱光从中晕出。何凌山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宛如终于找到了生路,慌忙一头扎过去,把门推开时,他连手都有些不稳了。
这间会客室里竟然也没有亮灯,一面都是宽阔而透明的窗,那个人就站在窗边,立在昏暗朦胧的月光里,仿佛是何凌山午夜梦回的一道剪影,回头向他望来。
何凌山见到对方,反而不敢再走近了,仅是遥遥地站在门边,不敢确定温鸣玉等待的人是不是自己。
没料到是温鸣玉先开口:“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的话音伴着海浪起伏时低微的声响,听起来要比先前柔和许多。何凌山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仅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他情不自禁地、久违地开心起来:“你在等我?”
温鸣玉对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这是两人重逢之后,温鸣玉首度没有用疏离的态度对待他,何凌山惊喜之余,难免又生出了一点怀疑,他跑到温鸣玉身边,探过身去看那个人的脸:“温先生,你喝酒了吗?”
“没有。”温鸣玉道。
短短的两个字,何凌山从中揣摩不出更多的情绪,不过这个否定的答案已经足够让他满足了。他默默地站好,一双眼睛紧盯着身边的人,探问道:“您为什么要在这里等我?”
他的话语和姿态,像是回到了两人的关系还没有改变之前,处处都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分寸。但何凌山的目光分明是放肆的,这便是三年前的盛欢,与三年后的何凌山的不同之处。温鸣玉不动声色,像是默许了对方的试探,他答非所问地说道:“你猜猜看,我是什么时候到的?”
何凌山不知对方为什么要问出这个古怪的问题,但他还是老实地回答了:“就在我看到您的时候。”
温鸣玉似乎笑了一声,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何凌山没有看清楚。他正想挪动几步,离温鸣玉更近一些,恰在此时,船身不知遭遇了什么,微微地倾了一下。何凌山本想扶住窗沿,然而手伸出去,抓到的却是温鸣玉的手臂。他慌忙松开手,然而就在下一刻,何凌山再度改变主意,重新抓住了对方。不仅是抓,他借着惯性,整个人都朝温鸣玉贴靠过去,从身后牢牢地抱紧了身前的人。何凌山打定心思,就算被对方斥责,他也不要松手了,他非要利用这次机会,向温鸣玉解释清楚不可。
被他抱住时,温鸣玉的身躯极为明显地绷紧了。但出乎何凌山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推开他,温鸣玉甚至连挣扎都没有,安静地纵容了他的行为。
片刻后,温鸣玉侧过脸来,一言不发地看着何凌山,似乎正在仔细端详他的面容。整整三年,盛欢究竟是长大了,眉目完全舒展开来,像是一朵刚刚盛放的花,满满一枝都是不可抑制,馥郁张扬的艳色。他长高了些,从前温鸣玉和他说话,还要微微低下头,现在倒是不需要作出这些迁就了。
温鸣玉此刻的神情是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柔和,何凌山被这么打量着,才像是陡然找回了他们共处的那段时日,那个他曾熟悉过的,亲昵过的温鸣玉终于回来了。
他喉头一哽,被看得竟莫名地生出一点委屈,什么话都忘了,只顾着把脸埋在对方肩窝里,撒娇一般往里蹭,
温鸣玉任由他动作,过了许久,才道:“盛欢,我要问你三个问题,你不许向我撒谎。”
他叫的是何凌山真正的名字,明明连名带姓,听在耳中却不显半点生疏。何凌山很喜欢听对方这样与自己说话,他不肯放开温鸣玉,依然不依不饶地抱着对方,小声反问:“你要问我什么?”
温鸣玉道:“这三年来,比起你从前所过的生活,是好还是坏?”
何凌山认真地想了一阵子,才答道:“是指遇见你的从前,还是遇见你之后的从前?”
被温鸣玉淡淡地扫了一眼,他有些不甘愿地低下头,道:“有好的,也有坏的。”
“是好的更多一些,还是坏的更多?”
何凌山被问得有些疑惑,不知温鸣玉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地分清楚两边的分量。他仔细地考虑一阵,这才迟疑地开口:“好的……多一些。”
温鸣玉点点头,继续问道:“你有没有遇到过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
直至此刻,何凌山终于察觉出几分不对劲的意味。他不肯再说话,温鸣玉许久都没有等到他的回复,于是低头向他看来,两人离得这样近,何凌山终于看清了对方眼睛里的笑意。温鸣玉压低声音问:“怎么了?不肯告诉我?”
何凌山禁受不住这番劝哄一样的语气,很快就如实交代:“没有。”
听到这两个字之后,那一缕笑意缓慢地、悄无声息地溶在了温鸣玉漆黑的瞳孔里。他沉沉地望着何凌山,尽管神情依旧温柔,但方才那般旁若无人的亲昵意味已消散得干干净净。何凌山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抓住温鸣玉的衣摆,不安地唤道:“明月?”
“最后一个问题。”温鸣玉抬指覆住何凌山的手背,吐字缓慢而郑重地问:“假若没有我,将来你能不能像现在这样,好好地生活下去?”
这段话宛如锥子一般刺进何凌山的心脏里,他如同一座砂砾堆成的堡垒,经由这简单的一触,顷刻间便土崩瓦解,成了一团混沌的沙。
他一把抓住温鸣玉的手,还没有来得及出声,却在对方手指上触到了另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