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坐在副驾的孙克静回头打量何凌山好几次,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少爷,您从昨夜到现在都没有合过眼,不如先回珑园休息一晚上吧。医院有大先生在,我这就去秋岳公馆守着,要是遇到什么事,立马就打电话通知您。”
他是温家份量最重的几位干事之一,数月前何凌山初次造访秋岳公馆,正在温鸣玉的办公室里胡作非为,就是因为此人的出现才被打断。眼下温鸣玉身受重伤,统领温家所有人马的大权落在何凌山一人身上,几位大干事见状,明里暗里都颇有微词。何凌山虽是温鸣玉亲口承认的弟子,更是直接把他的地位排在咏棠之后,让人也称他少爷。但几位大干事放在外头个个是能够独当一面的人物,如何肯信服一个半道**来的年轻人。全凭许瀚成兄弟二人全力斡旋,再加上何凌山手上有温鸣玉的印章,这些人才勉强肯听从他的命令。倒是孙克静早先与他见过一面,或许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因而态度也和气恭顺得多。
何凌山一面合着眼睛养神,一面答道:“不必了,我和你去秋岳公馆。”
知道劝不住他,孙克静摇摇头,叹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个个都不把健康当一回事。您的顾虑我也知道,可现在三爷出了意外,咱们上上下下都看着您呢,您千万不能再出闪失了。”
他们的汽车刚刚趋近秋岳公馆大门前,却见另一辆汽车从大路的对面驶来,急急地停了,旋即下来四五个人,连一旁停的车都没有注意,衣角带风地往公馆里走。走在中间的男人长袍马褂,模样富态,居然是另几位大干事之一。
何凌山下车的响动终于惊动了对方,那大干事见是他,只脱帽遥遥一礼,停步等何凌山过去。
以何凌山如今的身份来说,这个举动于他无疑是有些失礼的。但此人是温老先生的旧臣,论起论年纪和资历,连温鸣玉都要让他几步,何况是何凌山。何凌山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与对方计较,上前问道:“有急事?”
金仲铨点点头,背过手道:“进去再说。”
先前何凌山与他打交道,他总要摆摆架子,眼下却连半句废话都不愿再说,显然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两人上了楼,刚进书房,金仲铨便往沙发上一坐,把帽子丢在身旁道:“今夜有人来东码头劫货,他们前脚刚交手,警察后脚就到,刚到的一船货现在全被警察缴了。”
不等何凌山追问,他先抬了抬手,示意自己的话没有说完:“他想缴,我倒随他去缴,算不得大事体。他们上峰见到我,连腰杆都不敢直,还指望他能做什么事?怪就怪在,那箱子货本来都是准备做日头生意的,一件要打灯的都没有,可你晓得他们找出了什么来?半箱子的红土!”
日头与打灯都是他们的行话,讲的是普通货物与违禁品两样,何凌山刚刚接管温家,别的不清楚,但烟土生意一样他知道是万万不可能有的。许瀚成在一次闲聊中向他提到过,温鸣玉由于自小身体就不太好,因而十分厌恶这种毁人体魄,摧折心智的东西。他连染上烟霞癖的陌生人都看不起,更不要提让这种人做自己的手下,甚至亲自去经营这门生意。
金仲铨仍在冷笑:“现在他们咬定我们私运烟土,振振有词地放出话来,说是一定追查到底,大笑话!用一艘船专运半箱子土,我要这点钱做什么,请他们吃一顿饭吗?”
今夜一切都发生得凑巧,凑巧来人劫货,凑巧出现警察,这下不需对方明说,何凌山也猜得到这是有人设下的圈套。不过温家做了许多年生意,尚不至于落到因为半箱土被警署为难的地步。他略一思索,立时明白过来:“谁在背后给他们撑腰?”
“你还不知道?”金仲铨说完,继而像是记起了什么,叹道:“你今天都在忙三爷的事,倒确实怪不得你。自从岳端明升任督办后,燕城镇守使的位置就一直无人来坐,如今岳端明自处沟渎,不能理事,华京昨天特地派下一位镇守使赴任,人大概明天就到了。照今天的情势来看,这位镇守使到燕城后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
“禁烟?”不待他把拖长的尾音截断,何凌山立刻接口道。
金仲铨点点头:“你明白就很好。”
何凌山又道:“涉事的伙计还在关警署吗?那箱货到底是在船上就被动手脚,还是混战时被替换的,烦你尽快查清楚。”
“这倒不算什么大事,不需要你这样客气。新官没有到任之前,警署还没有胆子扣我的人。”金仲铨不阴不阳地笑了笑:“若是被替换还好说,但若是在船上出的问题,那我们势必要好好查一查自己人了。说起来也古怪,三爷当家这许多年,一个内鬼都没有出过。您刚刚接手,竟出了这种意外,或许是天有不测风云吧?”
他话音未落,忽见坐在对面的何凌山抬起眼来,眼中像是含着一块冰。这青年生气的样子与温鸣玉有种微妙的相似,不过他格外有份不加克制的戾气,看得金仲铨心中发毛。在如此的逼视下,金仲铨不禁有些吃不消,拿起帽子便告辞了。
出了这样大的事,何凌山不得不把另外几名干事一起叫了来,令他们去检点其他货物,顺便查一查新上任的镇守使是什么人。等到人全部散去后,一侧的自鸣钟恰好击响,铛铛数声,竟然已经三点了。
把唯一一盏亮着的台灯熄灭后,何凌山伏在书桌上,注视着一片攀绕在地毯纹理之上的月光。温鸣玉常待的地方,哪里都有他的影子,桌边他的笔迹,一盒落在角落里的药片,明明暗暗,倒像是梦里看到的情境。何凌山心头泛起一阵迥异的孤独,慢慢合上眼睛,想趁机休息一阵。
没想到这觉睡得太沉,直至何凌山被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惊醒,他才陡然抬起头,看见朦胧的晨色从窗帘缝隙间雾一样晕染开来。
电话那头是许瀚成的声音,恐惧使他压制不住自己的嗓门,震得何凌山一只耳朵嗡嗡作响:“小少爷,三爷昨夜发了高烧,直到现在都没有清醒,情况很不好。您快来医院一趟吧,要是有什么意外——”
等不及听对方说完,何凌山已摔下听筒,匆匆奔了出去。
他赶到医院时,险些与几名从病房出来的医生撞在一起,跟在后面的许瀚成看见他,显然吃了一惊,忙上前托住他的手臂,偏头查看他的脸色:“方才医生给三爷打过针,说是他体质虚弱的缘故,只要不继续高烧就没有危险。是我糊涂了,不该这样惊吓您,三爷是有大作为的人,肯定会没事的。”
何凌山推开他,径自进了病房。里面好几个看护正在忙碌,发现他后纷纷停下动作,打量他一会,又悄悄交换一番眼色,收拾东西退了出去。
空气中仍留着酒精的味道,温鸣玉侧身睡着,眉间折出一道浅浅的痕,睫毛时不时颤动几下。只有在没有意识的时候,他才会将自己的不适全部暴露在外,任由每个从他身前经过的人去看,去琢磨。
何凌山坐倒在地板上,握住温鸣玉搭在床沿边的手,将脸用力埋进对方掌心里。两人相触的那一霎,像是有滚烫的岩浆忽然注入了他的骨血里,把他强行铸成铁,拔去喜怒哀乐的肺腑片片融化,他终于变回那个会恐惧、会软弱的普通人了。
不知过去多久,何凌山才松开那只被自己焐得温热柔软的手,抬臂蹭了一把自己的脸。他的呼吸仍不太平稳,偶尔短促地倒抽一口气,反正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让他连掩饰的功夫都省去了。何凌山探身捉过温鸣玉另一只手,或许是因为正在输液,这几根手指僵硬冰冷,让他不得不往上面呵了一口热气,小心翼翼地揉搓。
病房外隐隐传来一阵喧哗,其中似乎掺杂着咏棠怒气冲冲的声音,正在质问为什么不让他进去。何凌山没有理会,仅是低着头,一心一意地忙手上的事。
好半天,他才扭头往看向温鸣玉的脸,小声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还不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