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了。”
“林南老师,恭喜杀青!”
下午五点,最后一个镜头结束,林南的戏份也暂告一段落。剧组的人把他围在当中,一大束鲜花捧到他跟前,轻轻一闻就有馥郁的香气。主角配角们挨个合影,末了还抬上一款剧中造型的翻糖蛋糕供大家摆拍。
蛋糕上落字:雁去雁归南,闲停林深处。
这样的热闹排场,这样的用心程度,比前一部戏时不知好了多少倍。
到最后,总导演跟b组导演也都过来跟他打招呼,感谢他这段时间的配合,并且表示以后还有大把机会合作。弄得林南很不好意思,生怕因为自己耽误了剧组晚上的进程。
走出片场,他本人还没怎么样,何珊先高兴疯了。
她抱着花挡住自己的头,脸朝林南露出一个谢天谢地的表情:“终于脱离苦海了,我感觉我白头发都熬出来了。”
林南冲她笑笑,指了指头上的发髻:“我每天梳这个造型头皮都快秃了。”
何珊噗一声笑出来,催着他快去卸妆,吃个晚饭就能启程回y城了。
化妆室里,值班的化妆师两三位聚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位一见林南跟何珊进来就让出位置:“南哥,坐这儿坐这儿。”
林南朝她点了点头,面朝镜子坐下,闭上眼睛等着她帮忙拆发髻。何珊则抱着包坐在后排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
“诶,你们听说了吗,奔云的项目最近黄了两个。”远处一个女孩儿正在刷微博。
“是吗?哪两个啊。”
“科幻改编那个,还有中美合拍的那个。”
林南身后的化妆师也加入八卦队伍:“为什么黄了?”
“缺钱呗,还能为什么。花钱多的两个项目就先停了,保证正在拍的电影不受影响。”
圈内人对这些即将要开的大项目一向非常关注,只不过以往提到奔云很少跟缺钱两个字扯上关系。林南慢慢睁开眼睛,缄默地听着她们的对话。何珊也早已抬起了头,透过镜子观察他的表情。
可惜化妆师们所知有限,来来回回几句话就结束,没什么信息量。
回酒店退完房,林南跟何珊一起坐上了回y城的车。一路上畅行无阻,司机车开得很快。
林南坐在后排,打开手机搜索了一些奔云的新闻,却没看到什么靠谱的消息。大多数含糊其词,只说了两个重点项目的延后。
“珊珊,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林南忍不住问。
何珊满脸空白地抬起头:“什么怎么回事啊?”
林南拉了拉身上的毯子,装作不经意地吐出两个字:“奔云。”
何珊立即眼球一翻:“不知道,不关心,不在乎。”
林南不再说话,脸上隐隐有担忧的神色。何珊瞧了他一会儿,坐到他身边说:“你这个样子,不会又在替那个人担心吧?”
算担心么?
林南一时答不上来。
车厢里静默一会儿,何珊说:“好几个月了,你该走出来了。拥抱新生活吧南哥,以后你还能找到更好的。”
她想,以林南如今的条件,本来也不必再靠祁遇白,自己踏踏实实一步一脚印地演下去,名利地位都会有的,感情自然也会有的。那个人走了,那就走了。
可惜她不知道,对林南而言,这场感情像一部没有完美结局的电影,一场裹挟狂风暴雨过境的台风,一次时日漫长的重感冒。
要谈痊愈,还很远。
“比如戚嘉文,我觉得他就不错啊。”何珊说。
林南闻言一愣:“提他做什么,我们俩不可能的。”
“不可能?”何珊鼻子皱起,看起来像个严肃的小谐星,“真的假的,我、我还以为你们快要顺其自然了呢……如果要是这样的话那他、那他有点儿惨……我看他整天精气神十足的,多半是以为跟你有戏……”
她说话声音不大,带着点儿对戚嘉文这位把兄弟的同情,又有点儿惋惜的意思。她真心希望林南跟戚嘉文能成一对,这样自己也算半个红娘了。
林南认真道:“我们真的没什么,我一直把他当普通朋友,只是比较聊得来。”
何珊沉默半晌,同样收敛起玩笑认真地看着林南:“如果真是这样,你能不能尽早跟他说清楚?南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他这个人傻里傻气的,容易当真,不要越陷越深才好……”
两人凑得很近,说话声音低得像蚊子,司机在前面听不见他们聊天,只顾听路线导航。
林南在“前方直行”、“第二个路口出主路”的机械女声中轻轻点了点头,有些郑重地答应了何珊。
保姆车开到小区门口,为免太过招摇林南照惯例下车步行回家。
这套新公寓的位置他也不太熟,第一次居然没有找到,从大门进去绕到别的区去了。不知是不是想什么来什么,还没走回一区,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地震了起来。
他拿出一看,是戚嘉文。
“林南你到家了吗?”戚嘉文还是一副悠然自得的口吻,就好像天底下没什么能让他小爷不爽的事儿。
“快了。”林南举着手机原地转了一圈找路,艰难地辨认着楼号,总算有了点儿眉目。
“刚到小区。”
“刚到啊。”戚嘉文那边听起来还在片场,周围一片嘈杂,“我还以为你早到了呢,何珊说你们七点多就出发了。”
晚间小区的路灯照出一片静谧,几只小飞虫在灯下没有章法地乱扇翅膀。
林南在路灯下慢慢前行,倒也不着急上楼,准备在进电梯之前结束这场对话。
“你找我有什么事么?”
电话那头的人说:“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南垂着眼,脚步徘徊,“只不过片场人挺多的,你老给我打电话,我怕别人误会你。”
“误会什么?”戚嘉文提高分贝,“我们是好朋友,我给你打个电话还有人管?”
旁边经纪人似乎骂了一句“你小子小声点儿!”。
林南隔了两三秒没说话,然后才慢慢道:“嗯,我们是好朋友,一直都是,以后也是朋友。你……你明白吗?”
要他挑破这层意思,多少有些难为情,但他不想对方再误解下去。
戚嘉文果然停下了话头,静了好一会儿才试探道:“就永远只是朋友吗?”
身边偶尔有住户散步经过,或是一身运动打扮的年轻人塞着耳机慢跑。林南脚步沿着草地边缘往前走,尽量不引人注目,脸上的口罩严严实实地遮住半张脸。
“嗯。”他没有什么犹豫,“永远是朋友。”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到了楼身侧面的数字5,意味着6号楼就在前面。
戚嘉文在电话那头还想说点儿什么,林南的目光往前一去,却落在了十米之外的地方。
那里有一辆车,漆黑的车体隐身于黑夜中,沉默,低调,轮胎贴着草坪的地砖,尽最大努力避开了路灯照得到的范围,似乎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车门边倚着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左手插兜,右手在滑手机,从侧面看上去有些无
所事事。
章弘来了。
他来做什么,是一个人来的吗?
林南的脚步像被胶水黏在原地一样顿住片刻,电话那头喊他“林南,林南?”
他这才回过神,拔起脚往前走,对着手机说:“今天先聊到这里吧。”
车就停在6号楼门口,自己无论如何是躲不过的。林南深吸一口气,又慢慢从肺中吐出,随后越过车尾,走到来人的身边,轻轻拍拍对方的肩:“章弘?”
章弘显然全副身心注视着手里的屏幕,被他一拍,浑身微微一震。他带着几分诧异转过头,左手食指将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一推,盯着眼前戴口罩的人看了两秒,随后才说:“林南?”
他手中的手机还在小声播放着儿童在小区的路上骑平衡车的视频,时不时传来两声清脆的甜笑。
林南没出声,将口罩往下拉了一截。
章弘的背部从车身上直立,右手迅速将手机锁屏装进了口袋。
自从与祁遇白分开以后林南几乎没有再见过章弘,此时一见,不免尴尬。他顿了顿,挂上一个微笑问:“视频里是你儿子吗?好可爱。”
章弘却不肯多说,轻微点了两下头没有作声。
身旁这辆车是祁遇白的座驾,林南认识。同样是劳斯莱斯,这辆车身明显比自己常坐的那辆更长一些,乍眼一看便知是谈公事专用,想必车上的人是从公司直接过来。
只是他在原地等了数秒,身后也并没有人推门下车。
柳枝低垂,月光匝地,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这样的安静对林南来说一种折磨,仿佛头上悬着一把利刃,总担心它下一秒就掉落下来,又担心它其实不存在。
他犹豫半晌,终于轻声问章弘:“你是来找我的吗?你、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章弘神情淡漠,面部表情也吝于给予,仿佛又回到了跟林南最初认识的时候。他将头往后偏了偏:“我自然是陪祁总来的。”
祁遇白果然是在的。
林南想象后排有一道熟悉的深邃眼神正看着自己,登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左手拽了一下右手的卫衣袖子,拘谨地站在原地一步也没动。
他不知道这时自己应该怎么办,转头就走还是留在这里,心跟身体似乎是分离的。
章弘扫了他一眼,用极低的音量说:“你不用紧张,他睡着了。”
睡着了?
林南怔忡在原地,脸上全是意外的神情。他好像从没见过祁遇白在车上睡着的模样,那个人在他面前永远是强大淡然,除了上一次那一点点可以忽略不计的脆弱。
他身体不由自主地侧了过去,五根手指将袖子握在掌心,眼睛隔着玻璃往后排看。
距离不近,车里黑漆漆一团,隐约有一个轮廓。
“他……他来做什么?”林南的声音也更轻了。
距离上一次的不欢而散又是一个月过去,祁遇白没有再联系过他,也没有再见过他。他以为这一回两人终于在相互折磨之后走到了终点,如同一场马拉松,赛段再多,总有跑完的一天。
“听说你杀青了,来给你送束花,送完就走。”章弘淡漠地说。
林南被他的态度弄得有些尴尬,心里并不清楚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垂着眼睫不知说什么好。
“你可以现在叫醒他,或者直接离开,我会跟他说。”章弘说完这句,面无表情地背过了身。
以祁遇白的性格,如果自己现在选择上楼,他醒来后也不会再行纠缠。至于花,大约会出现在某一个垃圾桶中。
林南心中煎熬片刻,最终却慢慢弯下腰去,脸跟车窗离得很近,这才看清了车内的情形。
车内的人此刻正闭着眼睛,维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身上仍然是工作时的装束。他似乎睡得不太安稳,眉心微微往中间蹙。
才一个月没见,这个人似乎又清减许多,原本就棱角分明的五官此刻更加线条清晰,眼眶也有些深陷。
会不会有一点可能,他也并不好过?
视线下移,只见他搭在中央扶手箱上的左手手腕处缠着一段明显的绷带,从手掌中央一直缠到手腕上两寸。
林南一怔,直起腰来转身问章弘:“他的手怎么了?”
章弘回身看了他一会儿,像是在确认他的关切之情是真的,随后才道:“去旁边说吧。”
林南懵懂地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走到离车尾三米远的一处树下,先是沉默了两分钟。偶有来往的路人也并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这两个人,脚步匆匆地走过。
林南垂着眼眸盯着自己模糊的影子,等不及了,又问了遍:“祁总的手怎么了?”
“没怎么。”章弘的答案出乎意料,“用绷带包起来是为了让别人以为他的手受了伤。”
故意让别人以为他的手受了伤。林南更加疑惑不解,微张着唇转过头:“这……这是为什么?”
“他最近在吃的一种药有些副作用。”章弘平静地说,“左手会抖。用受伤的借口,免得别人深究。”
林南的眼中渐渐聚满惊讶,语气带了点着急:“吃药?什么药会有这样的副作用……”
“治疗心理障碍的药。”
章弘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完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林南却觉得这个词陌生极了,心脏倏地一跳,小心地问:“心理障碍?”
“嗯。”章弘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不远处的车尾,“应激障碍,有几年了。具体的我不方便讲,你自己问他吧。不过没什么不得了的,就像感冒了要吃感冒灵,咳嗽了要喝止咳糖浆一样,这个药没有其他特别的。”
同床共枕半载,却连他病了都不知道。林南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祁遇白,如果不是今天恰巧撞上他睡着,也许自己仍然一无所知。
他面色微凝,心中疑团更盛,再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的关心,急切道:“应激障碍……是一种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吗?”
“我说了我不方便讲。”章弘眉头一皱,“你感兴趣可以查,或者直接问他。他愿意告诉你,自然就会告诉你。”
“愿意告诉我……”林南重复一遍,望了眼车尾,又低下头喃喃道,“他为什么之前不愿意告诉我?”
话一出口,林南突然记起那晚祁遇白所说的那句,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好起来。
“你以为人人都愿意在别人面前示弱?”章弘反问。
“可我不是别人,我们……”林南嗫喏道,“我们是最亲近的人……”
“越是亲近的人越难开口。”章弘的语气冷如寒冰,似乎腹中早已有无数句话,积压不住终于出口,“你不懂别人的难处,就不要指摘对方为什么不说。难道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生活得不容易?人活在这世上,谁没有一点为难和苦衷,你在扛,他更在扛。如果不是有他,光段染和谢绅就能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哪有现在的一路顺遂?”
林南如遭雷击,被章弘强硬的言辞问得下不来台,指尖紧握在手心摇了摇头:“我没有这样以为……我知道祁、祁总帮过我很多,我心里是感——”
“不用多说。”章弘手掌一挥,“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你们今晚
有机会谈话,请你不要再度刺激他,他的病不算重,并且正在好转。因为你的缘故他肯去看病,我作为他的朋友和下属很感谢,但你不是心理医生,不要打乱他治疗的节奏。”
“我……”林南神思钝滞,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右手松开袖子,用食指慢慢指着自己,“我刺激他?”
他正要接着问,章弘忽然间转过身体往车的方向走去。林南转头一看,祁遇白正开门下车。
两人四目相对,均是微微怔神。
祁遇白看了眼林南,很快朝章弘说了句话。只见章弘钻进驾驶座后两秒,车的后备厢就缓缓打开。祁遇白背对着林南弯腰拿出一个半人高的黑色礼盒,揭开盖子后用右手手臂托住整个盒身,慢慢走到了林南跟前。
“送你的,祝贺你顺利杀青。”
饱满淡雅的香槟玫瑰在鲜嫩滴翠的栀子叶中层层叠叠,前后错落有致,黄英与白色满天星衬底,外面用棕格纸与咖色丝带松松一系,即美妙又动人。
此刻林南却无心欣赏。他满心满脑都是章弘刚刚说的话,觉得冤枉,又觉得混乱。昏暗之中林南神情有几分迷惘地看着眼前的人,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辨认不清。
祁遇白见他并不伸手来接,低声问他:“不喜欢?”
林南的心脏像被一根发丝一样细的绳穿过,两头握在一个人的手里,摇晃,颤动。
等了片刻,祁遇白转头四顾,手里的花盒已经收回:“这里虽然僻静,难保就没有人拍。既然你不肯收下,那就上楼去吧。”
他语气洒脱,怎么听也不像得病的人。
“你怎么不用左手拿它?”林南看着他。
接着便无人说话,唯有微风、虫鸣和两道不甚明晰的呼吸。
片刻功夫后,祁遇白无可奈何地举起左手冲他笑了一下,“左手受了点伤,用起来不太方便。”
“什么伤?”林南追问。
男人显然没料到林南会如此不依不饶,问他:“关心我?”
林南鼻子蓦地一酸:“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吗?”
他会错了章弘的意,对应激障碍又全无了解,一知半解之下以为是自己刺激得祁遇白心病发作,吃了药变成这样。
祁遇白一顿:“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南固执地望着他:“是不是我跟你吵架刺激的你……”
祁遇白眉头微拧,转头望了一眼已经坐进车内的章弘,又回过头来望着林南,“你又在乱想什么?”
“我才要问你怎么了?”
林南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直视过祁遇白,此刻看着他的脸,眼眸渐渐潮湿起来。对方曾要求他们彼此坦诚,机会却一再错失。
也许是他们之前的气氛太奇怪,两米外一个中年男人牵着一条大型犬路过,颇为好奇地望了他们一眼。
祁遇白余光看见,下一秒便移动了一下位置,用身体将林南挡在里侧,命令他:“口罩戴好。”
林南却像没听见似的,口罩仍旧半挂在下巴上,五官全都露在外面。祁遇白无法可施,干脆亲自动手替他往上拉了拉,微一用力左手的动作便有些别扭。
“这件事我找时间再跟你说。”祁遇白的身影挡住了路灯大半的光,眉眼重新变得模糊不清,“你今天先上去。”
他深深看了林南一眼,正要转身离开,左手手腕却被人隔着绷带一把握住。
“我今晚就想知道。”隔了两秒,林南又添了一句:“行吗?”
祁遇白拗不过他,顿了片刻慢慢道:“好吧,我们去车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