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这几天的天气都是这样。摄影机已经在木屋前摆好了,最好的机位,最好的景。老孙握着个保温杯不停地喝水,他有点紧张。张博平时吊儿郎当地,今天也三番四次确认道具是否到位。所有的工作人员严阵以待。钟奕在等,他被泼了满身污泥,等着阳光从厚重的云彩中出来,洒向木屋前的那刻。泥土的味道很腥,浑身衣服被汗水浸透,仿佛是条锁链捆绑得他窒息,副导演一直在等光,没有那人要的光线,所有人都不敢乱动。随着云朵的移动,钟奕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跳得他脑仁疼。心紧张地绷紧,手指紧紧攥着,他放松不下来,对,他放松不了。他试图用以前的办法,闭上眼睛,调整呼吸,但没用。他脑子里乱极了,他怕,他怕他还是做不到,他怕好不容易找到的那点感觉溜走,他怕曹文骂他,他更怕他不行。
他怕到觉得恶心,甚至厌恶拍戏。那种抵触的情绪又来了,像魔鬼一样,作祟在他脑子里,扰乱他的心。
没有人看到他的怕,大家都觉得钟奕嘛,斩获过影帝的奇才,曹文的御用男主,万众瞩目的巨星,谁会认为他连一场戏都拍不了呢?谁会认为他不会拍戏呢?曹文老了,他还年轻。他们都说,离开曹文他照样能火!离开曹文,他有无限可能!不是的,离开曹文,他什么都不是,他连台词都不会说。这种恐惧或许比爱情更甚。
所有人都在眼前晃,方尧换好了楠生的衣服,那是徐平的军装,从他身上扒下来。他满脸笑容,斗志昂扬,他才是七八点钟冉冉升起的太阳。而他,只是一个落魄的,倒在前面沙滩上的一个“前辈”罢了;老孙保温杯里的水喝完了,哆哆嗦嗦拿出一根烟,他从来不抽烟的,家里老婆管的严,高血压嘛;张博调戏小姑娘,不停地和人说话,仿佛一停下来就会死掉一样;而Amy,Amy看他脸色发白,满头大汗,说:“亲爱的,看你这妆花的,遭老罪了吧?”
粉扑落在脸上,带起一片白雾。声音像隔着磨砂玻璃,沙沙的,就是听不清楚。他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压着一样,剧痛。特别特别痛,痛得他想吐,身子发软,颓然往后一倒,落入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
曹文穿着刘育良的服装,化着刘育良的妆容,一个胡子拉碴的糟老头,从后面撑住了他。
“别怕。”他在他耳边说。
他胸膛的共鸣随着震动从后背传递过来,带一丝粗糙的笑意,呵呵的。
“老师在呢。”
钟奕愣住,心中澎湃的情绪像浪潮一样汹涌袭来,眼角的热意凝聚累积,他说不出话,他曾多么讨厌他,此刻就多么爱他。他有多么爱他,就有多么恨他。他能够一眼看穿他所有的脆弱和不堪,他是那样地了解他。他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又爱又恨的人啊。
曹文搂着他滑落的身子紧了紧:“怎么着,还撒起娇来了?”
钟奕别扭地挣了一挣。
曹文吻了吻他的头发,严厉道:“别动。”
钟奕不敢动。
“闭上眼睛。”
钟奕闭上眼睛。
“放松,全身放松。深呼吸。”男人沉稳的声音很可靠,结实的手臂搂着他,他靠在他怀里,吸气、呼气。
“打开你的五感,想象你是在海边上。对,就是我们那次去马代的海边。”
“您没带我去马代。”
“啊?那去的哪?”
钟奕气结:“巴厘岛!人可多了,还下雨!”
曹文终于想起来了,搂紧他的身子不让动。
“别胡闹。”他拿他的师长威严压他,“想象你是在海边上。”
他观察着闭着眼睛的钟奕,那像一个安睡的婴儿,躺在他的怀抱里:“你走进了海里,水很凉,水没过了你的头顶。”
“你呢?”钟奕忽然道。
“我也走进了海里,海水没过我们的头顶……”
钟奕紧紧抓着曹文的手臂:“有五颜六色的小鱼从我们身边游过去,珊瑚在摇摆着它们的手臂,海底的沙是金色的,摇曳着波光。海风呼啸,翻腾着海浪。海面上有鸟的声音传进来,水声、呼吸声、鱼群游过的声音,你的心跳得很慢、很慢,往海底里沉下去、沉下去……”
钟奕抓着他的那双手越发紧,曹文要他在放松的时候也集中注意力,放开自己的五感,去敏锐地感知任何色彩、声音、触感。就在他往下沉、往下沉,沉到近乎窒息的时候,曹文握着他的手一拍:“好了,醒来!”
钟奕拼命大口的呼吸,睁着他茫然的大眼睛,曹文此刻很想吻他。
这一刻的钟奕,像个剥落掉外衣毫无防备的小孩子,回到最单纯诱人的时候。
但他克制住了,钟奕和他面对面靠得很近,埋在他胸膛里。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曹文吼道:“怎么,都没有事干啊?!”
灯光师快哭了,曹文当着众人的面抱了他一会,把他推出去。钟奕仍旧懵然无知,怯怯的,曹文却很严肃:“想象一只猫,肥厚的皮毛,轻巧的爪子,趴在你背上。记住这种感觉,去吧!”
钟奕走几步,回过头,曹文就是刘育良的样子,抽着旱烟袋,坐在木屋前的草垛上。
镜头摇臂从上空俯冲下来,云朵刚好移开一道缝隙,金灿灿的阳光穿过大气层俯瞰整片大地。道具就位,灯光就位,摄影师就位,曹文喊“Action”。徐平一半身子在光下,一半身子在阴影里,失魂落魄地向他奔来。
“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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