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一旦下了决定,憋闷了许久的心顿时放松了。他不难受了,也不生气了,脸上有了笑容,甚至还唱起了歌。张博在一旁看得毛骨悚然,曹文问他:“大师傅在哪?”
张博瑟瑟发抖:“哪位师傅?”
曹文笑着拍了一下他的头:“食堂的大师傅啊。”
张博捂着头一口气都没缓过来:“在做饭吧……”
“过去看看。”曹大导演背着手优哉游哉地去食堂视察工作了。张博胆战心惊跟在后面,不知道他要搞什么幺蛾子。抽半个小时和大师傅学做了一菜一汤,曹大导演很为自己的“烹饪天赋”得意。端着这两菜,曹大导演欢天喜地地叫张博:“去把钟奕叫来。”
张博懵了:“啥,叫谁?”
曹文一脚把张博踹出厨房。
天哪,他没听错吧。这可是两个月来曹文第一次提起钟奕,这两人是终于要破冰和好了吗?张博兴奋过头,眼泪狂飙,他们终于不再忍受阎王低气压的折磨了呜呜!
二十分钟后,张博跑来告诉曹文:小奕不在。
曹文没想太多:“去找找,找到他,要他到办公室来。”
曹文提着装好饭菜的保温盒回去了。
彼时,钟奕正在薛回回家的车上。薛回的戏份结束,邀请他到家里喝酒。钟奕在剧组每天都过得很压抑,压抑到最后,已经不言不语,只是发呆。没他戏份的时候,他便在外面廊上坐着,一坐就是很久。薛回说带他去散散心,他也答应了。
临近傍晚,从高架桥下来后,是一片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景象。太阳已经落下,黄昏的天空铺满了层叠的、绚烂的晚霞,火烧云划下一道长长的尾巴。车里光线昏暗,看不到彼此清晰的面容。但知道有那么一个人在,不用说话,不用想事情,单单只是那么坐着,任凭晚霞飘过车窗去。
薛回开玩笑:“不怕我给你卖了?”
钟奕诚实道:“我不值钱。”
“别这么说,难道对我家就没有一点期待?”
“期待啊。”
为了配合期待,钟奕还笑了一下。薛回摇头,他笑得也太难看了。
薛回的房子就坐落在某市的高级住宅区,网上曝出豪宅奢华,堪比皇宫,光装修就花了几千万。他知道豪宅必然是很大的,只是没想到,亲眼看到的那种大还是无法形容。那像是一个小酒庄,开车进去十多分钟只看到一大片的葡萄园,绿树成荫,渐渐一栋白色的二层别墅出现在视野中。欧式设计,白色的窗,外面墙壁爬满了爬山虎,喷泉、草坪、露台、泳池一应俱全。仿佛进入十九世纪英式庄园,草坪上散落着几把座椅,花园里的月季、绣球、凤尾兰如同夜里的魅悄然伸展着花瓣,汲取天地间的露水。
薛回停好车后,邀他进门。进去后,却是另外一番天地。房子布置得很温馨,色彩虽杂,却不乱。墙上涂鸦的画作,实木圆桌上的插花,冰箱上各个剧组的合影,还有厨房料理台上搁置的水果拼盘,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薛回叫道:“不好!”
“怎么了?”
薛回连忙进房,抱出自己的小宝贝来。
“您还养乌龟呀。”
钟奕好奇看着薛回手里挣扎的老龟,男人边喂它边道:“它比较好养,我常年不在家,也就只有它陪着我了。”
“我以前养过金鱼。”
“后来呢?”
“后来忘了换水,养死了。”
两人齐齐发笑,薛回带他参观房子。架,涉猎广泛,音乐、电影、文学、宗教,甚至还有烤箱的用法以及藤本月季的栽培和养护。取最上面的书都要爬梯子,白色的窗帘下摆着一张小沙发,就算在这看一整天的书都不会腻。这正是钟奕梦想许久的样子,他和曹文不停搬家,从没有好好装修过自己的房子,更何况坐下来看看书,聊聊天呢。然而,现在他梦想的生活却在这里出现了。单独的观影室、琴房、游戏室、健身房,还有观天的露台,露台上两把座椅,一只长长的天文望远镜,可以直接观察到天上的星座。薛回让出位置,示意他来看。钟奕从那个100倍的目镜中亲眼看到了月球的表面,第一次看到坑洼不平的月球表面是吓人的,遥远的球体忽然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自己眼前,环形山密密麻麻,幽暗的月海发着诡异的光,明亮的月陆荒凉无垠,放大无数倍的球体给人窒息的压迫感。看了一会,钟奕就心跳加速,猛地撤开了。
薛回笑道:“不要紧,累了就歇会吧。”
钟奕傻傻地点头,还想再看,薛回扔给他ipad,点开个纪录片。
“喝什么酒?”
“都行。”
薛回给他的都是他以前没看过的,没听过的,薛回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浩瀚的内心世界。他生活丰富,而且热爱它、享受它。他喜欢摄影,就研究单反,有一间暗室,挂满了他拍的照片;他喜欢天文,就研究望远镜,全天星图,他都能认识上面的星座;他拍了部电影,学会了一门拳法;他什么都懂,什么都会一点,他喜欢观察别人,体验不同的人生。他睿智而潇洒,温柔又体贴,和他在一起非常舒服。他平时对人都很好,偶尔又会暴露出对热爱事物的认真和执着来,让人无法违背。他几乎是完美的。
薛回拿过一瓶葡萄酒并两只杯子,道:“说说你吧,今天随便说,敞开了说,我做你忠实的听众。”
钟奕低头道:“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的生活,除了拍戏就是曹文,贫瘠得可怜。
“那就先喝酒。”
两人默默无言,钟奕摇晃着杯子,一口气将杯中的酒液饮尽。红酒的香气,清凉的晚风,还有露台、沙发,远处深深浅浅树木环绕,四下虫鸣嘈嘈切切,在这烂漫的夜晚,他喝了酒,不禁也放松下来了。
“我感觉我毫无选择,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我必须对他感恩戴德。连走都是没自由的。我每次想走,都会很自责。我离开他,是不是没良心,不道义?我是不是个叛徒?每次,我都会很有负罪感,走不对,不走也不对,这太难受了……”
薛回道:“你不欠他的。”
“不,我欠!我永远都还不上他。”
“你的世界不只有他,你需要爱,需要生活。八年来,任劳任怨陪着他一次次不停歇地证明自己,这不叫‘生活’。”
钟奕怔了。
“你有没有想过的生活?”
钟奕点头。
“是什么样子的?”
钟奕怔怔地道:“自在、松弛,有一些话可以聊,不聊的时候也不会怎样。可以喝点酒,随便聊点音乐,只要不是电影的那些东西……”
薛回喷笑。
“你不喜欢现在的工作?”
“也不是……”
刚被他撬出来的蚌壳柔软的肢体,又缩回去了。薛回叹道:“你和曹文真的很不一样。”
曹文要自我、要价值,而他要生活。不那么窒息,也不只有电影,他想要爱,想要生活,想要离开曹文给他的那个窒息的圈子,那个热烈去爱、痛苦去恨,每次都必须付出巨大情感、透支巨大心力才能维系的脆弱易碎的玻璃球。他小心翼翼捧了它八年,最后发现,他根本就要不起。
钟奕眼前凝起一片水雾,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连个外人都懂,曹文却不懂呢。他想要的那个有话聊,有人陪,有温暖的身躯可以拥抱的世界,曹文终究不能给他。
又一杯酒饮下,钟奕平静地道:“我讨厌他。”
薛回道:“选择一个人就是选择一种生活方式,你比你想象的更爱你的工作、你的老师。你还是很喜欢他是不是,你今晚都在谈他。”
钟奕逃避他的目光,笑。
他除了曹文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无所谓,反正今晚还有酒。
他们一起喝光了那瓶葡萄酒,又拿来了威士忌。到后来,连威士忌都喝光了。酒瓶倒了一地,喝得越来越清醒,越来越痛苦。身上散发的酒气都把人给泡软了泡酥了,钟奕用脸蹭着沙发,趴在上面近乎哭泣的哽咽:“老师,抱抱,抱抱我……”
薛回看着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的青年突然哭得像个孩子,那么可怜又无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