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又白又清淡,星子也只有几颗。刚刚司徒起起已经问过了,白捉里说要先带她离开司徒府。因为他不喜欢当大家眼里神秘的人,可是他也不能向人解释自己,为了自由,带她离开。
司徒起起心想:被人带在天上飞,这是所遇第四件怪事。
“我想去月亮那儿,你带我去么?”司徒起起在风中说道。风很大,幸好自己现在的身体已经恢复正常了,不然只怕耳朵又要不舒服的。
飞吧飞吧,飞到月亮上去!白捉里会不会就是青桔嘴里的火箭,他竟然可以飞!
但是耳边没有回答的声音。司徒起起往右边扭头,看着白捉里的侧脸,又问了一遍:“白先生,你带我去月亮上面看看好么?青桔说月亮上面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兔子。”
“她去过月亮上面?”
“没有哇,”司徒起起道,“她是做梦梦见的!”
“她真有灵性,我从没做过这样的梦。但是起起,我飞不到月亮上面,不能带你去。”
“白先生能将死人救活,还能飞,却不能到月亮上面去。这世间怪异的事情这样多,我实在弄不明白。”在司徒府里的时候,白捉里忽然出现在司徒起起的闺房,让她不要怕,对她说他并非妖魔鬼怪,然后牵起她的手,说带她飞离司徒府,问她愿不愿意。司徒起起点头了。然后他就那样真的带着自己飞起来,飞出九个月的深闺,一下子窜到天上。司徒起起看见月亮弯如镰刀,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想与白捉里在月亮上面过完余生,一个人毕竟太寂寞了。
白捉里回头看着她的眼睛,微笑。
司徒起起看着他的眼睛,呆了。
白捉里转头目视前方,淡淡的道:“这世间没有那么多怪异的事,很多东西都是有它自己的原因。例如我,我并不怪异。”
“你真的是人吗?”
“是。”白捉里道。
“除了月亮上面,你还想去哪里?”白捉里问道。
“不相县,张家湾。”司徒起起想回去看看儿孙过得怎么样,她的老伴过得怎么样。还想亲眼看一看自己的墓碑。
“还有呢?”白捉里道。
“不相县陈家沟。”这是出生的地方,爹娘虽已不在,但也永远都是她的第一个家。
“还有呢?”白捉里又道。
“没有了。”司徒起起叹了一声,叹完自己的一生便罢。
白捉里牵着司徒起起的手开始往下缓缓的降落。
“你是谁?”白捉里回头又看她。
司徒起起闭上眼睛,笑道:“我怎么能瞒得过神通广大的白先生?我便实话实说了,我叫陈园里,园子里面的园里,我快七十二岁了。”白捉里微笑道:“这就是了。”司徒起起闭着眼睛回想她这一生:“我父母也只是务农的,跟你一样,他们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死了,娘她特别疼我。我年轻时嫁过两个男人,有五个孩子,养大了六个孩子。我老了后子孙满堂,一家子里面好多人,但是我死的那一天,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不说了不说了,我还是说说我变成司徒起起这九个月间的事吧。我……”
白捉里等了许久,不见下文,便道:“你变成司徒起起后又死了,死的时候还怀着孕,这是怎么回事儿?”
司徒起起摇头,苦笑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其实我很害怕,一直都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司徒起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怀孕,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遇见你。”眼泪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跑到脸颊上,划过她的下巴,纷纷被风吹走。
白捉里看着她不免沉思了起来,想她的话有几分真假,真真假假的背后之因果,良久,方说出两个字:“命数。”
司徒起起大哭道:“老子认不得命数,不认!不认!”当她是陈园里时,曾那么相信过,但事到如今若还要相信,只怕接下来的日子她都会生不如死。
白捉里静静的等她哭完,柔声道:“下面又是人间了。你收拾下心情,做好司徒起起去见司徒大将军一面,他念叨女儿念叨得紧。”
于是司徒起起抬手,一袖子抹去眼泪。她俯身往下看,只见下面正在打仗,惨叫声振入她心扉了,军营外所有的火把都在闪闪灭灭。
下面所有的士兵都到了事关生死的时候,他们眼里只有敌人。已经有人倒下,还有人在倒下。
司徒起起瞪着眼睛一直低头看,尖细锋利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她的牙齿也不由自主的上下紧紧咬在一起。
她生气,她愤怒,她难过得心脏都在疼。人啊,人啊,生命啊,生命啊!
“你不能阻止他们吗!”司徒起起朝白捉里喊道。
白捉里闭上眼睛:“我不插手这些。”
“那你为何紧闭双眼不敢睁开!不,你睁开!你看看他们。”司徒起起握紧拳头。
“我过了插手这些事的年龄,也丢了能够插手这些事的能力,我现在只会飞了。”
说毕,白捉里睁开双目,看着下面的一切生生死死没有丝毫的面部动容。
司徒起起又呆住:“你说什么?”
白捉里道:“我本是世间第二厉害的人物,能呼风唤雨,能长生不死,能救下面所有活人,但因逆天改命救你回生,把我修为尽耗尽了,我如何救他们。现在只是一个会飞的普通人,而且我还会飞累。”
司徒起起听他说了,道:“你为什么要耗尽自己的修为救我?”
白捉里道:“因为你是我的妻。”
司徒起起道:“真小姐的未婚夫婿是李丞相的儿子李复知,而我已经嫁过两个人,儿孙都满堂了。”
白捉里道:“两百年前,我初会算卦时就为自己算了姻缘,命里有十一妻,到你是第十个。你叫司徒起起也好,叫陈园里也好,无论如何,你都是我命里的第十个妻。”
司徒起起半响不语。
忽道:“我相信你说的话。也许世上真有你这等的人,我还与你相遇了。你说‘无论如何’,但我是不认命的。我现在住在别人的身体里面,不能白住,该‘司徒小姐’这个身份承担起来的东西我会一样不落的担起来!也许很难,但我一定要担!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晓得,可我希望白先生记住,假若有一天我真的嫁给你了,那绝不是因为——命。”司徒起起嘴角勾起,嘲讽道,“什么第十个妻!”
白捉里不置可否,只轻轻一笑。
司徒起起又道:“我欠白先生的这个大人情实在是还不完,白先生以后若有需要,我定会挡在白先生的前面,保护你平平安安。”
白捉里点点头。
随后他们降落在没有堆上一具士兵尸体的树林里,远处月亮已经不见了,天空是那种不是黑的黑色,但大风还是带过来血腥味儿。再有一个时辰天就得亮了,两军士兵仍然奋战不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战的,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可以结束。司徒起起和白捉里只有等。
漠北的这片树林里生长着的全都是桂树,也许是长年累月闻惯了鲜血的腥味儿,一颗比一颗长得美丽壮实。现下是秋天,桂树林里花都开了。桂树一颗比一颗香。那些黄色的小花朵日日夜夜也闻惯了腥味儿,但是它们自己好香。
也许,在远处的打仗的士兵们都能闻见这一阵一阵的桂花香。
司徒起起从未见过战争,她希望死者闻见这桂花香便得以安息,而生着闻香一直是生者。
愿不要再死人了。
等吧,等这场战争停了,她要去见一见司徒老将军唯一的儿子,听说他们父子俩的相貌是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白捉里为了安全,将司徒起起带到一颗粗大的桂树上安顿下来。自己飞去了另一颗,他累了,需要歇息。司徒起起在树上却怎么也睡不着,满鼻子的香令她想起儿时娘做过的桂花糕,还有爹爹满足的鼾声。
大风过,花落知多少。
这一等,没想到竟等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战争才停止,没有了两军交战的声音。司徒起起和白捉里已经饿得肚子都不叫了,两人连忙朝司徒大将军的军营走去。
一路走来,军营里的人见了白捉里都会齐齐的喊一声:“白先生!”
还未走到司徒大将军的帐篷,只见一个男人已经带着几个士兵朝他们大步迈过来。司徒起起心想:这人通身的气派应该就是司徒大将军了。她的眼睛现在特别好,看什么都很清晰,不似老时模糊。
远看这人身材高大,胡子又长又乱,活像一把煮好的挂面。身上穿着破烂脏脏的盔甲,走起路来却有一股威风凛凛的气势,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敬仰。近了些再细看时,便见他额如高山眉如直墨,头发已有白的了,左脸颊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已经结疤,像一颗缩小的树。
而他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光,他越走越近,司徒起起与他对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