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关道:“别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看来是真没救了。王大夫,有劳你了,请来喝一杯茶。”
吴关便给王大夫提壶倒了一碗茶,王大夫接来喝了。
“六公子,你可口渴?怨我们平民家没有什么好茶奉与你。若不嫌弃,请将就着喝一点子。”吴关手里又拖着一碗茶道。
司徒起起回头看着吴关,把那碗茶端起一饮而尽,道:“我今天,生受你了。”
当她还是陈园里时,从未喝到过大儿子亲手倒的茶。
吴关连连说道:“六公子快别这么说,这令小人心中不安了。像六公子这样尊贵的人竟然不嫌弃我家的茶,真是难得!只说说我们不相县里那些为官的,个个都只喝好茶水,这普通的是一点也不沾。”
司徒起起勾开嘴角,笑一笑。并不说话。
她转过身去,在王大夫方才诊脉的那一张小凳子上坐下,朝床上躺着的老人轻声细语,喊着:“你还口渴吗?中午想吃什么?身上哪里不舒服?我给你捶捶吧?真的很对不起,你这病都是因为我。”说完,把头埋下去了,眼睛里已然长出几颗泪花。
只是病人还未开口,旁边的倒是先张嘴了。
吴关立在旁边,说了一些“六公子别责怪自己了”、“爹本是年龄大了”、“身上都是些旧毛病犯了,与六公子无关”等等。
王大夫知她本性不与那些纨绔子弟一样,也来安慰她。
司徒起起静静的听着两人说完了,方才抬头。
只见张麻子在床上冷笑。
“我能在这里单独跟你爹待一会儿吗?”司徒起起扭过头去,对吴关说道。
吴关应了,便和王大夫一起出去,一问多少医药钱,王大夫说来的时候六公子已经付过了。于是吴关目送王大夫在雪地里远去。稍后只听他媳妇在问给了多少医药费,吴关便回:“我一分都没给,是六公子付的。”
吴关的媳妇嘴巴都乐得合不上了,笑道:“这便好!刚才六公子赔偿我们的这个包裹抱着沉甸甸的,等你们进屋了我就悄悄的把它打开一看,结果里面竟然有这么多!都够我们把不相县的所有空铺面给买下来做生意了。”
……
不说吴关的媳妇拉着他在说悄悄话儿,竟然句句都与钱有关,反而没提起一句张麻子的病情。
只说司徒起起见他们都走了,房里无人,一时便忍不住趴在张麻子的铺盖上低声哭诉起来。
“我这一辈子谁都没有害过,不想今儿竟然害了你!
张代合,我们真是一对冤家!”
从前的日子鸡飞狗跳,吵来打去。如今她已经是死过两次的人了,他却在她的目光里正在走向死亡。司徒起起难受极了。
张麻子躺床上微弱的叫喊:“命啊,命啊……”
“你会恨我吗?”司徒起起哭道。
“恨这个字,我知道该我问你。现在张代合便问陈园里,”张麻子说,“你恨我吗?”
司徒起起闻言,已哭的不能自己。不知过了多久,正要回应张麻子的话时,只听见后面有人在说话:“六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我在前面都能听见你在哭,可是被我们屋里的老鼠给吓着了?”
司徒起起连忙一把抹去眼泪,竟未干净,立刻又重复抹了五六把,眼泪这才渐渐的止住了。
司徒起起一边起身摇头,一边嘴里说道:“对,我是被老鼠吓着了……”
只这么一句话里却悲音未断。
吴关连忙赶上来,四处看了一看,说:“我们老百姓家家户户那屋子里都有老鼠,千方百计也把它们消灭不了。不想今天六公子来了此地,大概屋子里的老鼠都羡慕六公子的人才气质,它们就跑出来细瞅,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却反而吓着六公子了,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六公子,我现在就带你出去!你是什么样的人?连小人都不配看你,更何况那些腌臜的臭老鼠!”
司徒起起只得随吴关离了这间屋子。
此刻,前面的司徒起起的脑子里也全是张麻子。
她不禁在心里默念:“我恨你。”
张麻子和他的老娘在每一个日子里是如何对待陈园里的。
那些年那些大大小小的事,陈园里虽然不会再去计较了,但是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也不会原谅!
此刻,她身后的年老重病的张麻子躺在床上,他眼角周围都是皱纹,眼睛里面都是泪水。
他张开嘴,喃喃:“陈园里你死了,做鬼附身别人,还要回来打我一耳光才解气,但是我不恨你。我知道我一辈子都没有让过你。我错了,我对不起你。下辈子吧,下辈子你一定会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只是别再遇见我了,我不是好人。”
他的眼泪无声流出,在心上响起一片“滴滴答答”。
张麻子自陈园里死后,日子便孤独了许多。
便出来跟大儿子和大儿媳在店铺里闲聊,不一时,只见孙子松松冒着漫天风雪回来了。
司徒起起立刻迎上去,问:“又去哪儿淘气了?下大雪的天,你就安心待在家里看两本书不好么?”
松松还认得,这是那天在老家看见的六公子。
“呃……”松松胡乱一笑。觉得这人管得有点多了。
只见大儿媳上来骂了松松四五句,然后松松就回自己屋了。
大家坐下来又闲谈一回,司徒起起免不得要问几句有关孙子的话。大儿媳便以为六公子对她的儿子很有兴趣,立刻顺着势头,叫六公子把松松带在身边教导教导,还信誓旦旦的说松松肯定不会像晚晚一样只做了几天,又跑回家中来。
小一辈里,司徒起起最爱孙子松松和孙女儿晚晚,如今晚晚已去了云行归身边,祸福难料。司徒起起觉得她就把松松带在身边也好,将来再给松松挣一个好前程,岂不是光宗耀祖了?
因此,司徒起起便点头同意了,且还说过段时间,回京的时候会来把张松松一同带上。
这真喜的大儿子和大儿媳满脸堆笑,连说六公子是他们家的大贵人。
看看天色,已经是中午了,大儿媳便去生火煮饭。司徒起起为张麻子着想,便让大儿媳不要铺张了,只弄些清清淡淡的粥和菜便罢。
吴关一个劲的要和司徒起起聊些国家大事,但是司徒起起哪儿懂这些?
于是司徒起起又一个劲的只和大儿子聊些家常闲话,问他家里可好?家人的身体是否都健康?今年的收成咋样?又说种庄稼很累,这一种必须精心服侍,那一种给点子水就能活……
约莫半个时辰后,午饭已好,只听大儿媳在里面叫松松去端饭端菜。
司徒起起和大儿子刚又聊了两句生意上的话,孙子松松便过来了,对他们说:“爹,吃饭了。六公子,吃饭了。”
司徒起起道:“好,你先进去喂你爷爷吃。”又说,“吴关,怎么不见你的大儿子大儿媳和两个小孙女呢?”
松松说:“我哥哥他们去外婆家打猎了!”
“现在去打什么猎,眼看都要过年了。”司徒起起边走边说。
吴关边走边回:“张峰他们今年就在他外婆家过年了。”
来到饭桌上,只见仍然有许多肉菜。
司徒起起因惦念张麻子,只是吃不下。胡乱刨了几口便又去里面瞧张麻子。
“我来喂你爷爷,”司徒起起对松松说,“你快去吃饭吧,不然冷了。”
松松超级不好意思,最后还是被司徒起起给送到外面的饭桌上,这个小孙子才坐下了开始吃饭。
大儿媳又把司徒起起拦着,说什么她去喂饭,六公子再多吃一些。吴关也在旁边帮腔。但司徒起起执意要一个人去喂,他们没得办法,只能罢了。
回到张麻子身边,司徒起起开始耐心的给他喂饭。
一勺勺慢慢的喂。
张麻子沉沉默默的咽下去。
只喂了半碗,张麻子便说吃不下了。司徒起起劝他多吃一点,张麻子方才又吃了两勺。
之后,司徒起起跟张麻子说起他们从前说过千千万万遍的家常话。
没有一句扯到别的。
他们两个如今以这样的面貌相对,心里虽有千千话,只是再不能说出来。
因为承受不了。
很快,便有人来打扰他们了。是大儿媳和大儿子一起进来了……
临走时,司徒起起再次重复道:“你们不必送我了。”忽又问,“嗯……松松怎么不见?”
“松松在洗碗。”大儿媳和大儿子同声笑道。
不相县在下雪。
她独自一个人行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大风大雪里辨不出神色。
已经记不起她初次走过这条街道时是什么心情。只是还记得那一天是她二婚嫁给张麻子的日子。
没有红嫁衣,没有锣鼓声。
她挽着娘亲的手,背着一个包袱。娘亲挽着她的手,也背着一个包袱。
娘亲在对她说:“你嫁过去后可一定要勤快点!要好好孝顺婆婆,好好对待继女。但是也不能忘记了你自己的五个孩子,可万万不能让他们五个有了后爹就有个后娘了!如果你在婆家受了什么委屈,尽管回家来,娘一定给你撑腰。”
那日,娘亲一直反复说“娘一定给你撑腰”。
可是仅仅过了半个月,竟然就有人来传信儿,说她娘死了。自此,陈园里父母双亡。
便在以后的日子里,她是妻子,是儿媳妇,是妹妹,是娘,是奶奶,是祖祖,但是已经永远的失去了“女儿”这个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