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长家在濠州定远。
我家在濠州钟离县。
两地相距一百里路,普通人行走大概要八个时辰。
可是一天也才十二个时辰,何况我如今腿脚不便,陈大狗又是痴痴傻傻的不是个正常人,难免到处乱跑,李善长今下午时便说了,还是等明早天一亮他就去镇子上寻辆马车来,不出意外到明天晚上便可到他家里的。
等大狗在我讲故事的声音里打起鼾时,我再看了一看李善长,发现他还是在安睡,身体起伏得很是稳定。
月亮高高的挂在天空上,看着人间来来往往的风。
我将手臂从大狗的怀里抽出来,一边与痛苦挣扎,一边安静踉跄的站起来。
拖着左边这只瘸掉的腿把浅草地上的戏本轻轻放在大狗的肩膀边,我抬头看了看月亮,觉得今儿的月亮应该是红色的才对,我想,在这一刻我的眼睛里一定迸发出了前所未有过的浓烈的杀意。
我虽然大胆狂妄,而且不知道人情世故,但其实骨子里是喜欢从前那种安稳生活的。
爹爹被打死后,我一边想着报仇,一边又因为自己的年龄小告诉自己可以慢慢来,不急,不急的。
直接拖到王树一家子老老小小的都进京了,我几乎再也没有机会了。而我还在妄想,我一定要报仇。
可是我到底付出过什么实际的行动呢?不过是在一日一日的挨日子,时间把我的仇恨之火渐渐打灭,徒留这一颗永远不会忘记仇恨的心。但仇人们却都过得那么好,儿子得中探花,光宗耀祖了,全家进京去住着深宅大院享受去了,我却!我却还在这一个小小的村子里瞻前顾后!
自十二岁到十五岁,三年里,我问自己,我怎么可能凭自己一个人就干掉王树的一家人!
自十五岁到十七岁,一晃,我十七岁了。王树一家人尽在京城,我即便去了,又如何?我现在凭什么就能干掉他们一家人了?
纵然有幸做到了,可是我还能全身而退吗?
不可能的。
我无权无势,我会为了自己的复仇之举付出代价。我的这一条命会被官府斩杀。
但从前爹爹把我惯坏了,我竟觉得自己的一条命是比什么都重要的,甚至比给疼我、养我、护我十二年的爹爹报仇还重要……
但是现在陈大娘也死了。
举目四望,我和大狗孤立无援,除了彼此什么都没有了。
现在。
我觉得自己的小命真是低微到泥巴里了,比一颗长不高的被万人踩踏的小草还不如。
我想不了什么全身而退了。
我只要他们都付出代价!他们必须给我付出代价!他们的命我今晚就开始去取,一个一个,一个一个的,都要取!
我鼻子一酸,眼泪滚滚落下。天上亮晶晶的月亮从此在我心里便是红色的了。我把头放下来,平视前方,这个村子正笼罩在旱灾和饥饿里,还笼罩在红色的月光里。
我不觉得自己疯了,我觉得自己的大脑从来没有这样清晰过,我不觉得杀人有什么不对了,我觉得他们都该死,都该死!
颤颤巍巍的开始走起路来,一步一步的都很痛,但是我现在连牙都不用咬了,甚至还能笑着走下去。
离了大狗和李善长。
我笑着往村长刘德的家里走去。
左膝盖似乎是被砸断了,让我感觉只有几根少得可怜的筋骨连在上面,这才没有让小腿从我的大腿上掉下来。
夜路难走,我摔倒了,痛得我紧紧闭着眼睛不敢睁开。
这是一条田间的小路,由泥巴和碎石子组成。路面已经被白天的日头晒得很是坚硬,摔倒时我为了护着自己的左腿把右边的脸颊擦破了。伸手一摸,摸到了嵌在脸上伤口中间的碎石子和干泥巴,我胡乱的抓了几颗碎石子出来,便任由脸疼着,流血着。
顾不得脸了,我尝试着重新站起来,可试了几次全都失败了。身体没有平衡感,单脚刚刚站起来又立刻被左腿疼得摔了回去。反复五六次,最后没法了,我接受了自己不能走着去报仇的事实。
我开始朝前爬……
实际上爬比走要令我难受得多,左腿上的伤口被裤子和路面一起摩擦,这种痛,几次快令我晕过去,但我还是撑下来了,稍微歇息一会儿便继续朝前爬。
遇到高坡时,爬!
遇到梯子时,还是爬!
心中要报仇的信念一直支撑着我,使我缓慢但是不断的爬,我要往前爬,我要继续爬,我还要爬,我必须爬到他刘德家。除非我在这一路上被痛死了,否则,他们家的人不可能活过今晚!
刘一三在他爹的示意下砸了陈大娘的家,我的家,还有朱重八的家。把米抢回去了。而且刘德平日待放牛娃朱重八也太不好了。
现在,陈大娘死了,朱重八一家死了,朱重八不见了,我的腿断了。
下午时,那李善长听到我说要杀他们全家的时候,问了我:“这一切难道都是他们的错吗?”
“不是,不全是。在旱灾里没有这些事也许等着我们这种小村民的仍然只有死亡,但,他们家加速了这种死亡,撞到我的枪口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但他们一家必须得给娘陪葬。”我回答他,“你别给我讲什么是非曲直,我不是一个好人,我不听的。而且,别对我说什么他们罪不至死的话,什么除了刘德和刘一三两个,刘家的其他人都是无辜的这种话,我听不下去,我承认刘德和刘一三的那些小妾是无辜的,她们没有伤害过我。我承认刘家有几个下人也是无辜的,他们也没有伤害过我,甚至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但是,刘德难道平白无故便比我们有钱吗?他,以及他的祖上都压榨了好多村里的穷人。刘德和刘一三做坏事时也不是全部亲自动手的吧?他们吩咐家里的一些下人,那些下人惧怕他们,为了生计不得不做出伤害我们的事,如果我非要体谅那些人,那我凭一己之力这个仇怕是这辈子都没得报了。李善长,我爹爹说过,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就算刘家那些无辜的人身在其中,我也没有办法,我必须报仇。可是我没有能力把刘家无辜的人挑拣出来,再向剩下的人报仇。我只是一个十七岁的人,身高还不足一米六,脑子里也没有把世人都掌握于手里的大智慧,我没有这种能力。
如果我和我身边的人就是这种命运,那刘德刘一三和他们身边的人就只能是那种命运了。
李善长,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真心实意的求人,我求求你,如果我有意外的话,请你照顾大狗。他可以干一些家务,一些简单的力气活。求求你。”
“你打算怎么做?”李善长回道。他没有明确答应我的相求。
我说,我不能告诉他。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做这种事需要十分保密。我对李善长跪下了,连磕三个头,再一次恳求他,如果我有意外,请他照顾大狗。
现在,我听见虫子的叫声飘荡在我心里红色的月亮下。我还是在爬,在不断的往前爬,从来没有这样狼狈不堪过。
刘德的家就在前面了,我快要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