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元子攸这个皇帝当得清闲,随便哪个九品芝麻官都比他要忙碌。
相比之下早朝可算是一天中最耗体力的时候。奏表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好像这个国家已经千钻百孔无可救药一般。但忙也只是对于耳朵而言——脑袋也可勉强算上,如果他愿意去思索一番的话。
总之,在皇帝宝座上坐了一个月有余,元子攸除了会字正腔圆地喊两声“众卿平身”之外什么都没学会,相反还几乎要闲出毛病来。
至于严朔,自然有自己的事要忙。自从尔朱荣撤走了安排在他们身边的眼线之后,他便早出晚归地终日不见踪影。
只是苦了身为皇帝脱不开身的元子攸。严朔不在身边,寝宫里冷冷清清异常荒凉。与之成鲜明对比的是几里开外的将军府,每隔几天就要传出大办宴会的消息,短短一个多月就办了三四次。
尔朱荣显然是对这位新皇帝十分的不上心。除了刚进宫的几天,他就没有过问过元子攸的起居。要不是几天一次的早朝,元子攸一个月都难得见他一面。想趁宴会的机会去凑凑热闹,偏偏左等右等总等不到对方的邀请,心里焦躁愤怒得简直要烧起来。
终于,这个月末,当尔朱荣又大事操办宴会宴请百官的时候,元子攸忍不住自己找上了门去。
将军府上并没有戒严,宴会早已开始,还没进门就能听见府里热闹欢庆的喧哗声。
有于没有引路之人,元子攸只得循着声音一点点找过去,一路找到了后花园。
将军府的后花园华奢至极,绝不比宫里的差。只见园中空地上分散着插了几块靶子,每数十名官员聚在一处,骑马轮流往靶上射箭,命中者便欢呼叫好,像是在比赛骑射一般。其余人则坐在花园另一头临时摆设的席位中,喝酒谈笑,好不欢快。
来回扫视了几圈,元子攸看到有一侧席位上围坐着的都是些盛装的年轻女子,不禁觉得稀奇。说起来自打进宫之后,他就没有见过什么女人——下人不算。
“哎呀!这不是皇上吗?真是稀客呀稀客!”
元子攸被这一声中气十足的吆喝吓了一跳。等回头看清楚来人,不禁皱起了眉头。
元天穆刚刚和军中的同僚们比完了第六回,每回都正中靶心。心情大好地下马入席,想稍作休息顺便小酌一番,恰好看到站在一旁发呆的元子攸。
元子攸对这人的粗鲁无礼已经是习以为常,这时便强压下心中的不快回过头去,只装作没有看见,自顾自接着打量那些女人。
元天穆凑到近旁看了看无甚反应的元子攸,又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嘿嘿一笑摆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
“这宫里的货色就是和外面的不一样……说起来皇上还没有嫔妃吧?怎么样?可有中意的?只要跟将军讲一声……”
“怎么?朕要娶妃还得经他同意?”
元子攸十二岁就尝了荤,身边从不缺少暖床之人,所以并不稀罕女色。况且于他看来,眼前的这些女人花枝招展的都一个样,堆在一处碍眼的很。
“不不不,我是说,可以让将军帮皇上物色一下……嘿嘿。”
“这些,是尔朱荣的人?”元子攸突然转过头来正色问道。
“将军整天忙于公事,哪有时间考虑这个?皇上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这些都是元诩的嫔妃,将军仁慈把她们养在宫中好吃好穿的伺候着。照道理完全可以打发她们去尼姑庵或者直接处理掉。当然如果皇上有看中的话……”
“尔朱荣可有家室?”
“那当然,将军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能打光棍不成?皇上,你对将军的私事很感兴趣啊!”
元子攸没有接话,转言道:“你的马借我用用。”
“马?皇上也想去比试比试?你会不会射箭?”
“比赛没兴趣,射箭会。从前我可是天天……你这是什么眼神!竟敢瞧不起我!”
“怎么可以瞧不起皇上呢?真是该罚!”
元子攸和元天穆闻言同时抬起头来,只见尔朱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骑马来到了两人身边。
“臣该死,惹皇上生气罪不可赦,臣甘愿受罚!”元天穆笑嘻嘻的低下头来,连连称是。两个人一唱一和的,言语里满是调笑,没有半分认错的样子。
元子攸倒并不在乎这个,歪过头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尔朱荣来。后者今天一身猎装,头发拢在脑后束了起来,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腰间的束带扎得很紧,更显得宽肩窄腰,身姿挺拔。
“要马做什么?”尔朱荣弯下腰,凑近元子攸问道。
看得出他今天心情极好,说话都带着笑。原本就狭长的双眼微微眯起,竟是有些宠溺的意味。
见皇帝紧盯着自己一言不发,他又转头示意元天穆把马牵过来。“想不到陛下对这个感兴趣。”说着从背后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来连着弓一起递向元子攸:“拿着,来跟我比试比试!”
元子攸心道:没兴趣,谁要跟你比试?然而看到尔朱荣兴致勃勃的眼神,他还是接过弓箭,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这家伙平时总是冷着一张脸,淡漠之极,难得对我这么热情!
手握缰绳缓缓跟在尔朱荣身后,元子攸又忽然愤愤然起来:“他可不是为了我,他向来是最不把我放在眼里的。他只是喜欢骑射罢了,我在他眼里还不如一支箭呢!”
胡思乱想着两人已经到了空地中央。尔朱荣随手接过身边侍卫递过来的弓箭,对元子攸点了点头道:“陛下,臣献丑了。”话音刚落便连人带马像离了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元子攸仰起头观望,只见他驶过靶子前方时双膝猛然一收夹紧马肚,连带马的前半身微微向上抬起,同时伸手搭箭上弓。元子攸只觉得他行速忽然一顿,还没注意到箭是何时发出的,耳边就响起了围观大臣和军官的叫好声——一箭正中靶心。
轮到元子攸时,他暗暗咽了下口水,攥着箭的手心里都冒出了汗。
其实他的箭术很不错,奈何马术欠佳。让他一边骑马一边稳稳地放出一箭都略显困难,更别说要瞄准目标了。
硬着头皮上场,想效仿尔朱荣的动作试一试,谁料刚举起弓箭,身下的马匹突然不听话的加速狂奔。元子攸一惊,险些从马上翻了下来,靶子也一瞬间被马远远地甩到身后。急急忙忙调转马头准备重新来过,他听见四周此起彼伏毫不掩饰的哄笑声,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倒也没有真的动气。
尔朱荣这时早就看出元子攸是个新手,只道他是面子上挂不住所以不好意思说。于是一言不发地立在一旁观望。
这边元子攸正摒足了力气跟身下那头畜生较劲。
方才他又反复尝试了几次,每次都被颠得晕头转向,屁股都快裂开了。这马像是存心要跟他过不去似的,专挑关键时刻撒疯,根本控制不住。
耳边的哄笑声越来越密集,且一阵比一阵响亮。元子攸心里烦躁,不禁恶意横生,颇想结果了这不争气的坐骑。
此念头刚在脑子里闪过,他就行动快于思维,举起箭向马脖子右侧狠狠扎了下去。
亏得这畜生再一次在关键时候发了疯,突然上下颠跳起来。元子攸这箭没能深扎进去,只是刮伤了皮肉。然而马还是受了惊,嘶叫一声扬起前蹄,身子几乎在空中直立起来,紧接着又重重落下,狂乱地朝一侧人群中猛冲了过去。
元子攸这一惊非同小可,脸上血色褪尽。慌忙扔掉手里那支沾了血的箭,死命攥住缰绳勉强不让自己跌下马去,右手却还紧紧地握着弓,仿佛是忘了怎么松手。
马愈发癫狂起来,颠跳一下高过一下,最后几乎是疯狂地扭动着转圈。
元子攸向来就不懂得如何驯马。这马本是元天穆的坐骑,现在被他所伤,根本就不听他使唤。张开嘴想要求救,声音却被一波一波的颠动分割成好几段:“来人!谁,谁来杀掉这畜生!快,快杀了它!”
围观的官员早乱作一团,纷纷散了开去躲避。没有一个人搭理落难的皇帝,一张张脸上挂着担忧,却是更属于看戏一类。
攥着缰绳的手由于太过用力已经麻木了,随时都会松开,胳膊也被扯得生疼。元子攸心想即便不跌下来被马踩死,自己也要被活活颠裂了。
“难道我就要命丧于此?”
马背突然倾斜了过来。这畜生像是长了心思一般,换了个法子想把身上的人甩开。元子攸惊叫一声,膝盖来不及夹紧,身子一滑眼看着就要落下马去。
就在这时耳边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后背一热,身体微微下沉。扭头一看,却是尔朱荣纵身直接跃上了他的马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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