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雨又开始下了，如同缠绵的情人，温柔缱绻。

可闻业不喜欢。

他搂着他的小沙皮躲在房间里，扒拉着它脸上的褶子，小狗恼得摇头摆尾哼哼直叫，闻业这才开心，翘起嘴角，可不经意看见镜中的自己，仅有的那点笑意又很快消散下去。

他一直等着贺靖崧来兴师问罪，或是变本加厉地叫他屈服，可那个人没有来，自那天起闻业就没再见到贺靖崧，仿佛他真被那天的话伤到了，闻业想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可笑。

中午吃饭的时候，闻业恹恹的，饭也没吃几口，就喝了碗汤作数，李叔见了忍不住说他，“这就饱了？多吃点吧。”

闻业忙止住李叔的手不让他给自己盛饭，无奈地笑，“您别给我盛，我是真的没胃口。”

李叔叹气，“先生今早出门还吩咐要盯着点，知道你性子上来就只会折腾自己，好歹是自己的身体，书读了那么多，最简单的道理反倒不懂了？”

听见李叔提起贺靖崧，闻业又坐回椅子里，盯着一桌子菜发呆。

李叔推了推他，“先生这两日忙，早出晚归的，难免顾不上你，你别和他怄气？”

闻业快气笑了，心想贺靖崧果然好手段，家里一个个的都给他说好话，到头来都是他一个人无理取闹，本想说几句，话到嘴边又觉得没意思，甩了筷子就走。

午后雨缓了一点，闻业这几天心里乱糟糟的，连书都看不进去了，想去床上躺会儿，可一闭上眼，翻来覆去全是那天晚上的情景，冰凉的木塌，热烈的身体，犹如一把火将他烧得灰都不剩，也就和点水才能勉强维持样子，闻业懊恼，干脆整个人埋进被子里，果然喝酒误事，他已是悔之不迭。

其实李叔说贺靖崧忙倒不是假话，年底本就是忙碌的时候，既要总结调整，又得为来年作打算，他已经连飞了好几个地方谈事情，简直称得上是脚不沾地。

贺靖崧不像严朗郑昱，虽然管着家族的产业，可毕竟头上还有长辈，大事上也有个商量的人，他当家早，父亲在他年轻尚轻的时候就因为家族遗传病早早过世，他一个人挑着担子，还得小心周围的人虎视眈眈，那段时间可谓心力交瘁，也就一个闻业，自以为和他混熟了，总是亲亲热热地凑到跟前，偶尔被烦得不行了他也会出声训斥，可闻业就是愿意跟着，贺靖崧有时候看他自己一个人玩累了睡在地上，也会想到底是个孩子，不记仇，心里头会就跟自己说，这是个好孩子，下回不要再骂他了。

贺靖崧确实说到做到。

闻业一向乖巧的，可十六岁那年却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和人起冲突，在学校就大打出手，差点把人脑袋都砸破了，那股狠劲瞧着还真有点贺家人的血性，老师吓得赶紧叫家长，贺靖崧去的时候，注意力全在他手上，鲜血淋漓的，看得人心惊肉跳，贺靖崧从头到尾没和他说过话，倒是颇为温和地给人道歉，表示会对此负责，助理把名片递过去，对方看了两眼连连说没关系，只是孩子闹着完，闻业在一旁嗤笑，被贺靖崧一个眼神又给逼了回去，走的时候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珍而重之地缠在他手上。

那件事到最后贺靖崧也没问他为什么，只是跟他说：“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先保护自己，不为自己，也得想想家里人，问问自己值不值得。”

他对闻业好，一家子上上下下看得清楚明白，暗地里说闻业命好，虽然没了父母，可还有个疼他疼到骨子里的哥哥，贺靖崧想起这些来，才恍惚自己居然记得这么清楚，清楚到自己什么时候对他起了那种心思也没办法去细数。

“靖崧？”

贺靖崧后知后觉地听见声音，也不尴尬，淡淡地笑，说：“抱歉，走神了，刚刚说到哪了？”

桌子对面的孟青觉得有些难堪，头顶上明晃晃的灯光一照，脸上的笑意也维持不住，“我就想问，你能不能……帮帮我？”

贺靖崧放下筷子，看着她，记忆里的孟青有些模糊了，只记得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爱笑爱闹，敢爱敢恨，却和眼前人叠不上了， 他叹了口气，“孟青，你给我点时间。”

孟青吊着的心一下子就松了，扑通落回心口，莫名的情绪涌上来，明显有些激动，抓住他的手，“我是真的没办法了，靖崧，我从不求人的……”

贺靖崧打断她，悄悄地挣开，安抚道：“我知道，我知道的。”

出了餐厅，助理问他是不是还要回公司，贺靖崧没答，反倒问了孟青的事情，助理说了解到一些，具体的要过几日，贺靖崧突然问：“几天了？”

助理一头雾水，贺靖崧没再问，直接说回家。

那天被闻业一番话刺激得贺靖崧偏头痛都犯了，闻业的性子贺靖崧自然是了解的，本就不信他能这么快想明白，可大概是前一晚感觉太好，一时大意，就被闻业的刀子扎个措手不及，何况闻业还笑意凛然地喊他哥哥，他不知道自己下了多少心力才忍住没动手的，换了衣服就出门。

而后事情一件赶着一件，又遇见孟青，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可到了今晚，他竟然都数不清多久没见到闻业了。

贺靖崧坐在车上闭着眼假寐，车外风声呼啸，他心里半点平静也没有，脑海里全是闻业的身影。

不过半小时，贺靖崧就到了，进门时瞧见前厅灯光通明，明显就是有客人，这倒是新鲜，他顿了顿，转身步入前厅。

说话声依稀传来，贺靖崧很熟悉了，离得近一点，便隐约可以见那个人的轮廓，一时间，心口就像浸了热水的棉花，又热又沉。

贺靖崧笑，觉得自己这个年纪还犯矫情，止不住有些脸热。等到冷风带走热意，他才走进去，看清了厅堂上的人，竟是季尧。

季尧正凑在闻业身边，两人挨得很近，似乎在看什么东西，闻业说：“看见了？标签上明晃晃地写着呢！”

闻业说完把东西扔回季尧怀里，季尧又看了一下，拉着闻业的胳膊，“不可能！这是我从新加坡带回来的。”

闻业忍俊不禁，像听了个笑话，“从新加坡带茶叶回来？”

季尧拉下脸，语气颇为哀怨，“还不是想着你哥爱喝茶，想着带回来给他尝尝……”

贺靖崧走进来正好听见，问：“给我带什么了？”

季尧兴冲冲跑到他跟前，像个献宝的孩子，“呐，我去新加坡看见了这个，你不是总爱喝茶，就想给你带点。”又指着正在泡茶的 闻业，“他看见madeChina就笑话我！”

贺靖崧目光一转，落在闻业身上，看他利落娴熟地烫杯，投茶，心想可不就该笑话你吗？然后从季尧手里把茶叶接过来，看了一下，颜色好看，是花茶，产地写的确实是中国的某个省份。

贺靖崧没取笑他，拍了拍他的肩说：“有心了。”

季尧很高兴，大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坐，笑得很得意，可看见闻业自顾自的喝茶都没理他，有些恼了，“你怎么尽顾着自己喝呀，给我一杯呗，说了半天话渴死我了。”

闻业觑着眼看他，不说话的样子十足的傲慢，季尧气得要跳脚，“亏我还给你哥带茶回来，你也太没意思了吧？”

“又不是给我带的。”闻业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还有你那眼光……”后面的的话没说下去，可季尧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到他脸上赤裸裸写着“嫌弃”两个字。

贺靖崧原是在一旁看，见闻业这般，便不动声色地做到他身旁，从他手中接过茶壶，取了杯子给季尧斟了杯茶，端到他跟前，说：“他就着脾气，你别理他，喝吧。”

季尧倒是大方没说什么，估计真的渴了，端起来就喝，“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闻业坐不住，可还没起身就被贺靖崧抓了手，在没人得见的桌底，攥得很紧，闻业恨恨地盯着他，可外人在场，他根本做不出丢面子的事情来。

贺靖崧对此十分满意，握着他的手和对面的季尧聊起来，问了些季营的事情。

这不问还好，一问起来，季尧就跟吃了黄连一样，一脸苦色，“我哥最近跟没事一样，天天蹲家里，搞得我都不敢出门，在家里都快发霉了，这不没办法才来找贺大哥嘛。”

贺靖崧和季营本是同学，私底下交情也算不浅，季尧来贺家他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可季尧不一样，来了贺家没见到贺靖崧，反而碰上闻业，一番好意还碰了一鼻子灰，心情更是郁闷了，撑着脑袋看对面的兄弟二人，“你们兄弟俩怎么就这么好呢，这还不是亲生的呢，回头得拉着我哥来看看，看他惭愧不惭愧。”

闻业说：“我可真羡慕你。”

季尧不清楚，只当他在说笑，“羡慕我？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贺大哥这样的，知足吧你！”

“要不咱俩换换，这么好的贺大哥让给你？”闻业手上被捏疼了，瞥了贺靖崧一眼，满脸都是嘲讽。

季尧摇摇头，“算了，怎么说也是我亲哥，要换还真有点舍不得。”对着闻业语重心长道，“你啊，贺大哥还说你乖呢，在我眼里就是作，也就贺大哥受得了你这臭脾气，到外面去保管你怎么哭都不知道。”

一厅的灯光明亮，茶汽氤氲，却没人知道闻业的手被贺靖崧握着，那种握法，已经不是兄弟间的亲密。

待到季尧发完牢骚，被季营的电话催着回家之后，闻业就演不下去了，他站起来，贺靖崧也站起来，两人无声对视着，什么话都不用说，又好似什么话都说尽了。

贺靖崧叹气，每每遇上闻业他似乎半点法子也没有，按着他的肩膀，逼他坐回去，闻业咬着牙就是不肯，“小业，别闹，和我说说话吧。”

贺靖崧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像小时候一样，十分温情，“这两天有点事情，回来的时候你都睡了，就没吵醒你。”

“还要我感恩戴德是吗？”

贺靖崧笑了，揉了揉太阳穴，“给我泡点花茶吧，多久没喝到你的茶了，我怕再久一点，那味道我就要忘了。”

闻业怔怔地看着他，满眼酸涩，像是被什么东西踩了又踩，止不住心头一阵难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