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

下午的食堂一些热门的套餐早已售罄，沈陆逛了一圈，略有些失望。正打算随意买个面包充饥，姜衍之拦住他，温温一笑道：“沈老师，我们出去吃吧。”

沈陆本欲拒绝，脑海里突然划过什么，于是他试探着开口：“……听说学校附近有家汉堡店？”

姜衍之也是一怔，回想了一下才道：“老师说的哪家？我只听同学说起过，最近新开了一家汉堡店在垃圾街上。”

沈陆并不确定这家是不是方葵说的那家，犹豫会才开口：“嗯，要不去那家好了。”

他实在无法忘记恋人提起汉堡店时的踌躇与不安，在当时却也不忍揭穿他，只是实在好奇那里……到底怎么回事而已。

姜衍之似乎有些惊讶他的选择，但也没说太多，反而唇角上扬了下，为能偷偷多争取和沈老师相处的时间而暗自欣喜不已。

他对这位有名的，性格冷淡而学术专精的沈陆老师一直充满仰慕，他不想和其他人那样称呼他为高岭之花，反而觉得拉低了沈陆的身份。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确实越来越移不开目光，老师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他记挂在心。即使偶尔课后的一两句问答，都让他能在心中回味很久。

前几天他发现老师上课有时候会略微走神，脸色也不太好，他实在忍不住，选了一天在课后关心了一下老师。虽然只是学生的身份，再多关切的字句也说不出口，但如此……能给予一些适当的关心，已让他满足。

姜衍之凭记忆找到了那家汉堡店，这家汉堡店最近在Z大学生间很火——一是服务很好，不同于普通快餐店那样流水线一条龙，顾客可以自由选择排队点餐，或是坐下等服务员上前；二是环境，店内设计参照的是高档餐厅，餐椅也不是塑料椅，而是舒服的沙发，配上超快的wifi，学生来了后几乎可以坐一天；第三是口味，非常正宗的美式汉堡和Buffalo炸鸡，口碑极佳。

沈陆看还有时间，便和姜衍之在一个角落坐下等人来点餐。他刚从菜单上选好要吃的，已有态度和气的服务员主动上前询问：“两位想吃点什么呢？”

“来一杯冰水和牛肉……”沈陆抬头，正好对上服务员的圆溜溜的双眼，顿时沉默了下来。

……原来是这样啊。

这个人在这家店打工，那就一切都说得通了。

恋人提到自己生日地点的语焉不详，当自己提出也要参加时恋人的闪烁其词……当他正式对上楚阙的眼睛时，他突然心中了然，忍不住苦笑。

楚阙长了一双很有辨识度，仿佛会说话的眼睛。

他本身是清秀的，肤白如瓷，五官秀气，身材没有很高，但条顺挺拔。综合起来，是那种让人觉得会很舒服的男孩，完全不像方葵，甚至阿玄那种还未接触就给人极大的压迫感。

但那双眼睛，仿佛两弯秋水，清澈明透，让他能极其容易自人群中脱颖而出，并随之产生极大好感。

服务员似乎也是一怔，明眸眨了下：“……哎，沈老师。”

语气中竟带着不易察觉的惊喜与小心。

沈陆并不讶异于对方知道他，可能方葵提起过，也可能对方上过他的课。他虽然内心略有敌意，但依然平静着接下了剩下的句子：“……牛肉汉堡。”

“好……”楚阙拿笔记下，清透的目光依然时不时地移向他。沈陆别过了头，将手上的菜单交还给他。

姜衍之一直坐在他对面，他总觉得沈陆似乎表情突然冷淡了，但又不知为什么。他点完自己想要的后，便微踌躇地试图和沈陆聊天，好活跃一下气氛。

他和之前来的路上一样试图重新讲艺术史课上的问题，这次得到的反应却极其甚微。姜衍之有些丧气，转头却发现楚阙还站在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姜衍之疑惑道：“……我们已经点好了。”

沈陆转头看了他一眼。

楚阙啊了一声，扬起标志性笑容：“抱歉，餐点一会就上来。”

这才转身离开。

待他走后，沈陆表情终于微微放松。他垂下了眼，不欲让对方发现自己的表情变化。

他知道这样不对，但实在无法控制对楚阙的态度，就像他现在也无法控制住对方葵的感情一样。

太累了。

他神色间的困顿与淡漠也影响到了姜衍之，少年紧张小心地张了张唇，出口的却是：“……我也是第一次来呢，好像确实还不错。”

沈陆扬了下嘴角，淡淡道：“……对，是不错。”

姜衍之心底一松，尝试找话题：“对了老师，上周末我有去Z市最新的当代艺术展，里面有个作品我印象很深……”

少年其实本身也话不多，但对着仰慕的人，总想尽其可能多说几句话。

沈陆垂下眼默默听着，偶尔适时接一句，气氛倒是也融洽。

直到这时，有人大大咧咧地走进店里，嗓音清亮地喊了一声：“小阙儿——”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沈陆坐在隐蔽处，并不能看到那个人的脸，但那个人的声音……

手指微微颤抖，他拿另一只手包住了手指。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安静了下来，他怔怔地看着嘴巴开合的姜衍之，耳朵却只能接受到另一边的消息。

那个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小阙儿，喂，阿阙，楚阙！你干嘛不理我？”

楚阙的声音很冷淡：“走开，我忙着呢。”

“我……我道歉啦，”对方居然第一次低声下气起来，“昨晚……我不是故意放你鸽子，我后来有发信息，但是你没回……”

楚阙冷笑一声：“你也不看看你什么时候发的，我和战队都等了你快一个小时了。”

昨天晚上。

他们在……看电影。

他清楚地记得，方葵当时发了信息后就一直很焦躁，看了一场电影瞄了无数次手机屏幕，他当时没有问，但现在，无意中知道了……来龙去脉。

方葵顿了顿，声音终于带了点沮丧：“干，好吧，我的错。那……我请你吃晚饭？”

楚阙哼了一声：“可以，要吃最贵的。”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语气一转，“你……找个位置坐下吧，我，还忙着呢。”

“……那我坐那，你过来‘服侍’我。”少年见楚阙真的不气了，终于语气重新欢快了起来，故意带着揶揄的坏笑道。

楚阙随意应了一声，沈陆感觉到那人双手插兜晃晃悠悠地走开了，那逼人的压迫与窒息感也跟着消失了大半，但心底却愈发的，苦涩起来。

方葵对所有人都是骄傲自大，趾高气扬的模样，任谁都奈何不了他，就连他自己有时候都要叹口气安慰时常炸毛的少年。

然而楚阙仅凭三言二语就让方葵低声下气了起来，可见他对方葵而言，很重要。

也许，重要过他……吧。

餐点没一会就上了，来者依然是楚阙。

沈陆这回已经不再抬头看他，他沉默着接过汉堡和冰水，在对方似乎犹豫着没离开时，他才突然想起来般：“谢谢。”

少年眼睛一亮，笑了起来：“不客气，沈老师。要不这一顿我来……”

沈陆还没来得及说话，已经沉默下来的姜衍之突然淡淡出声：“这顿我请，你先下去吧。”

楚阙笑容僵在脸上，沈陆也是一怔：“我是老师，怎么让你请？”

姜衍之扬起笑容，真挚道：“老师实在想请，下次吧，我不会忘记的。”

沈陆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太过客气，见少年如此，便无奈地笑了：“好。”

突然觉得心情好像也好了。

楚阙抿了抿嘴唇，脸色比较难看地生硬道：“……请慢用。”

楚阙终于走了。

沈陆明显觉得对面的学生在楚阙离开后心情好了起来，嘴角一直扬着笑容。他虽然不知原因，但也因楚阙走了暗中松了口气。

其实楚阙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他才是那一个无法隐藏自己心情的人。说来也好笑，他比这些人都年长成熟，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态度。

方葵，也在这里。

虽然猜到他可能离的比较远，但他依然坐在店里的某个角落里。

此时此刻，他可能正在和楚阙聊天。他会勾起坏笑来，用那双桃花眼狡黠地看着他，然而当那人不悦或是受不了时，他才会收敛一些，弯起眼睛微笑，明亮的眼睛里只有他注视的那个人的影子……

姜衍之若有所思道：“沈老师，似乎一直心事重重。”

沈陆一惊，这才回过神来。他略感抱歉，却不知从何开口，于是只说了一句：“我没事。”

对面的少年沉默了会，笑道：“……我听说这家的炸鸡非常的不错，我刚才点了大份，老师也尝一个吧？”

抬头就对上了少年真诚的双眼，沈陆内心更为抱歉，但还是道：“抱歉，我不吃炸鸡。”

对话仿佛随时都会终止。

沈陆想，他真是不适合和年轻人在一起吧。

无论是朋友，还是恋人，甚至普通的师生关系。

他无趣又无聊，年轻人喜欢的东西一概不碰，也没有新鲜劲去尝试，光坐在一个新来的地方吃饭就让他觉得陌生与不习惯。

这么一想，方葵会……也似乎没有道理。

沈陆的歉意隐于青年密长的睫毛下，姜衍之微微一怔，随即毫不介意般笑道：“没事，老师，我自己也可以吃完。”

姜衍之总能给人一种很舒服自然的聊天环境。沈陆方才内心的忧虑竟立刻不翼而飞，也淡淡笑了。

他其实不是一个自怨自艾的人。

唯有方葵的存在，因为他倾注了所有的热情与爱意，一点点变动，便让他魂不守舍，焦虑难安。

方葵因为楚阙一直没有回他信息，整整烦躁了一天，不仅没怎么睡好觉，连次日上课都一直在游神。当终于得到楚阙的谅解时，他才微微松了口气。

他已经不愿细想他对楚阙的微妙的心思，他的恋人是沈老师，他在心里默念。只要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他和楚阙只是普通的好友而已。

每天的梦境还在继续，梦里铺天盖地的愧疚与伤感，全在面对楚阙的脸时倾涌而来。而楚阙只要微微一笑，他便有种被救赎的感觉。

只是，普通的朋友而已。

方葵烦躁地按住眉心，不知道为什么平常服务异常细心的楚阙，今天也有点魂不守舍。他等了很久也不见楚阙过来，便不耐烦地开口：“阙儿，过来给我点餐！”

那边楚阙挣扎了一下，终于走了过来，表情居然有点难看。

方葵一抬头，就看到那张清秀小脸上笼罩着一层乌云，倒是愣了一下：“……干嘛，谁惹到你了？”

在他印象里，楚阙从未露出这种阴郁的神情，即使偶尔两人相处有了小矛盾，楚阙也是那种极容易被哄好的平易近人的性子。这样的他，倒让方葵感觉颇为陌生。

楚阙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勉强笑了笑：“……没什么，你想吃什么？”

“就炸鸡和可乐吧。”自从习惯来这里后，炸鸡就成了他每次的必点。除了味道真的很赞外，还有一个原因是，他和老师在一起时从来不吃，于是他仿佛叛逆期解放了束缚般，大快朵颐的同时还有种来自心理上的刺激与满足感。

楚阙嗯了一声，思绪纷乱：“你一会有课吗，你要在这呆多久？”

语气中竟带着点逐客的意味。

方葵有点不明，也未想太多，只是长腿一伸，懒洋洋道：“干嘛，不欢迎我啊？”

楚阙垂眼思索了一下，突兀地微笑了起来：“没，你先坐着吧。只想问问要不要晚上一起打电动。”

方葵眼睛一亮：“好啊。”在快速应声的同时，他突然想到了老师。于是拿出手机打算给老师发短信，今晚会在宿舍，不过去了。

有点内疚，但想到只是和楚阙一起打个电动，又强迫自己放松了下来。

只是，他好像越来越没有办法拒绝楚阙的任何要求了。

楚阙垂眼瞄了一下正在打字的方葵，神色莫名，转身将方葵点的报给了厨房。

姜衍之是一个很温和有礼的男生，和他吃饭比预想中来得轻松很多。他们居然有说有笑地吃了一个相比较晚的午饭，虽聊得都是学术方面的问题，但气氛相当之愉快。沈陆看得出这位学生是真的对艺术史极为感兴趣，因此还热心推荐了几本他个人很喜欢的艺术家的作品，姜衍之立刻掏出笔记本记下，极为好学。

姜衍之持笔笑道：“沈老师，你好像特别喜欢水墨花鸟画呢。”

沈陆喝了一口冰水，微笑不语。

姜衍之继续道：“我听说沈老师是中国书画大师沈墉的唯一传人？”其实不是听说，沈陆作为名校Z大的老师，只要稍微对他有兴趣的人，去Z大官网便能查到沈陆的履历。他只是觉得用听说二字，会更为礼貌一点。

沈陆怔了一下，淡淡道：“没有那么夸张，他是我的爷爷。”

姜衍之察言观色，见沈陆似乎不太想多讲，于是转移话题道：“那……我猜测沈老师的母亲是姓陆？”

问题一出，姜衍之突然一醒。

逾矩了。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沈老师，他总不由自主地想问更多。但越聊越涉及到对方的隐私，他直到方才问出口时，才意识到不对。

“对不起，我……”

“没事。”沈陆突然笑了，这个笑容和之前他看到的都不太一样，仿佛淡月般温柔，又带着怀念的意味。

他垂下眼睛，微笑道：“不是我母亲，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给我取的。”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