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道伤口
辛愿正和李灼导演耐心地给剧组里的小演员讲戏,忽然被人拽了拽衣角,她回过头一看,竟是田清。
田清将她拉到一边,低声道:“编剧姐姐,你和唐经纪人关系挺好的吧?”
辛愿心里“咯噔”一下:“这个……还行吧,怎么了吗?”
田清愁眉苦脸地道:“那你能不能劝劝他,让阿昀休个假啊?”
辛愿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在远处背台本的顾昀:“顾昀怎么了吗?”
刚才他还和她说了一会儿话,看起来还好的啊,只是有些疲惫,声音特别嘶哑而已。
“唉,本来一直感冒就没好嘛,昨天晚上还熬了夜,我刚刚跟他对戏,他涣散了。刚刚吃了点东西,还全吐了,”田清说着,满眼心疼,“我去和唐经纪说了,他说今天刚好有很多家媒体探班,不好让阿昀休息。”
辛愿睁大眼:“这是什么话?有媒体在,生病了就不能休息?”
“所以啊,编剧姐姐,”田清晃了晃辛愿的胳膊,“你去和唐经纪说说吧,他不松口的话,别人也没有什么办法啊。”
“我……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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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愿远远地看到唐砚之拿着个笔记本,坐在椅子上不知道在写着什么,下笔慢慢悠悠,写得很是投入,期间还从上衣口袋里掏了一片什么东西出来,放进了嘴里。
辛愿快步走过去:“你吃的什么?”
“……”没有反应,依旧低着头慢慢地写。
辛愿稍稍提了音量:“唐砚之,你吃的什么?”
这回他总算听到了,抬起头来看到是她,表情先是有些欣喜,然后更多的是茫然:“没吃什么……”
他说着,低头合上了那个笔记本,又抬起头看她:“小愿,你有什么事吗?”
他的声音十分低弱,带着些疲倦的沙哑,对她的关怀却是丝毫不减的,这个辛愿听得出来。
这样一来,她便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语气,尽量平和地和他说:“你让顾昀休息一下吧,他感冒了,我知道现场有很多媒体,可你…作为经纪人,不能拿艺人的健康开玩笑吧?”
唐砚之轻声解释着:“小愿,阿昀只是有点感冒,状态不太好,坚持下来没问题的。”
“可是他都病了那么多天了,就不能让他休息一下吗?”
“小愿,你听我说。”他不知提不起力气,还是需要思考斟酌,说完了这一句,低头单手撑着椅子费力地呼吸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就算要休息,今天也不行,”他语气温和,态度却很坚决,“小愿,娱乐圈很复杂,任何一点小事都有可能被媒体大做文章,生病停工这样的事情,向来都是负面影响大于正面影响。”
辛愿皱眉想了想说:“可不可以让陈硕学长帮帮忙?”
陈硕所在的博文报社,是一家影响力很强而且很正能量的主流媒体。
“学长很辛苦,能不麻烦他就…不要麻烦他。”
辛愿觉得有些心凉:“你知道体谅学长,就不能体谅一下顾昀?他不只是你的艺人,还是你的朋友。”
“……”唐砚之喘了口气,声音越发地低弱下去,“小愿,今天真的不行,等剧组一切都稳定下来,我会给他争取一个假期的……”
他话音未落,远处突然骚动起来,看得出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因为大家显得十分慌乱。
辛愿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转头就朝那边跑了过去,随手拦住了一个人:“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人急火火地答:“阿昀突然摔倒,腰那里被石头划破,流了很多血啊!”
辛愿脑子里“轰”的一声,顿时再顾不得其他,急急忙忙地就跟着跑了过去。
—
顾昀是在河边背剧本的时候,头晕目眩就往后栽了下去,助理覃明伸手扶他的时候脚下偏偏又打了滑,没能来得及,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去,被岸边一块巨石凸出来的尖锐部分划破了后腰,伤口又长又深,鲜血汹涌而出,将他身下染红了一大片,他的脸色却因为大量失血而透出灰败的气息。
辛愿看着那片刺目的鲜红,觉得一阵眩晕,竟站立不住,踉跄着险些倒下去。
有一只冰凉的手扶住了她。
然后唐砚之低沉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小愿,别紧张,没有那么严重的。”
辛愿闭了闭眼急促地喘着气,努力驱逐着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
她稍稍缓过劲来的时候,看到唐砚之半跪在顾昀身边,从医药箱里取了止血敷料出来,盖在顾昀的伤口之上,然后让旁边的人把顾昀扶起来,用纱布一圈一圈地包裹住伤口。
辛愿看到他的手在发抖,是没有力气却还在勉力支撑的那种抖。他的脸色并没有比顾昀好了多少,冷汗如雨一般地,从他额头淋漓而下。
顾昀在昏迷中被这样折腾,仍是痛苦地低低呻吟着,声声破碎,让人揪心。
“砚之,你还好吗?要不我来?”扶着顾昀的覃明焦急地问。
唐砚之勉力摇了摇头,坚持着又绕了几圈,直到脸色苍白中透出了隐隐的灰败,才喘息着艰难地道:“你、你来……别太、用力,就…裹、裹在上面就好。”
助理接过他的工作,于是换他去扶顾昀,辛愿看他动作极慢,忍不住蹲下去抢着帮他扶着,带着隐隐的哭腔低喊:“不行就不要逞强啊!人命关天的事情,出差错怎么办?!”
唐砚之被她吼得有些愣怔,毫无血色的唇瓣哆嗦几下,才微微开启,嘶哑地吐出了两个字:“伤口……”
伤口紧急包扎的时候,力度一定要适中,包扎过松止血无效,包扎过紧会造成远端缺血组织缺氧坏死。
他是担心助理不会把握力道,会弄出问题,所以裹好了前面大部分,才交给他的。
他想这么跟她说的。
可是她已经转过脸去,全身心都已经集中在了顾昀身上。
没有人听的话,他就不用再说了。
她那样用心地托着他的身体,断断续续却是柔声细语地说着“马上就好了”“马上就不痛了”之类的话。
他知道对于顾昀,他是连羡慕的权利都没有的,可是这一刻,他真的很羡慕他。
因为他的肚子……特别地疼。
从昨晚到现在,时轻时重,却是从来都没有停止过的疼,那种沉坠的疼痛,让他整个人都昏沉痛苦,有种不详的预感。
他想自欺欺人,设想辛愿那些温柔的话也是说给他听的,毕竟句句都在他耳边,听得清清楚楚。
可她偏偏不停地念着顾昀的名字,硬生生地将他从自己的幻想中抽离。
他怔怔地看着他们,抬手用衣袖拭去额头的汗水,有一些还是无法避免地渗进了眼睛里,刺痛万分,引得鼻尖一阵难忍的酸涩。
—
顾昀被送到医院之后,没有多久就脱离了危险,医生说伤口虽然很深,但紧急处理得非常好,否则可能就麻烦了。
剧组的人都渐渐离去,田清虽然很想留下来,但碍于身份着实不宜久留。
辛愿走到了别的科室,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疲惫不堪地用双手捂住了脸。
还是害怕。
再怎么说服自己已经不喜欢顾昀,还是害怕得灵魂都要出了窍。
他流出来的那些血,仿佛是从她心脏里流出来的一样,她真的从来没有为一个人这样惊心动魄过。
还好,已经没事了。
“小愿,你在这里啊。”
辛愿抬起头,看到唐砚之苍白却欣喜地笑着,一步一步地从走廊的另一头走向她,原本他的手是按在腹部上的,对上她视线的一刻,他立刻就放下去了。
辛愿又低下头,没有回应他。
唐砚之走到她身边坐下,抚了抚她有些凌乱的头发:“是不是吓到了?没事的,阿昀已经没事了。”
辛愿依旧低着头,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一个座位。
唐砚之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一阵,才缓缓地收回来,放在椅背上,撑住自己有些虚软的身体。
辛愿低声问:“刚刚领导找你和覃明谈话了吗?”
唐砚之愣了一下,眼眸骤然一暖:“是的,但是没事的,没有什么事情,你不用……”
“我不是担心你。”
“啊…嗯。”
“我本来觉得,不管你被怎么指责,都是应得的,”辛愿百般克制才没让自己说出“活该”这个词语,“不过既然没事,我也应该祝贺一下你。”
唐砚之面色灰白,眼底也泛着死寂的灰色,轻轻地“嗯”了一声:“对不起。”
“你应该和顾昀说,”辛愿眼眸酸涩起来,“你要知道,如果你肯让他休息一下,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
唐砚之依旧道着歉,没有任何一丝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
本来就都是他的责任,是他的自以为是自作主张害了顾昀,他也没有能为自己辩解的理由。
他真的,活该。
辛愿沉默了一阵,缓缓站起身:“唐砚之,我们离婚吧,就明天。”
离婚这个字眼,第一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就像一把刀捅进他的心脏。
后来她反复地提起,这把刀就在在他心脏里,反复地深入又拔出。
可是现在听起来,似乎已经没有那么痛了,心脏里面已经有了一个洞,那把刀,已经可以在那个鲜血淋漓的洞里自由地出入。
其实,也不是不痛了,是他已经习惯了。
任何事情对他来说,都是可以习惯的。
“好……明天,”他听到自己嘶哑颤抖得像老人一样的声音,“那我们…先…先回家吗?”
“不了,我不会再回去了,”辛愿仰头叹了口气,“你也得尽快把她接回家了,总得有人照顾你……话说,孩子多大了?”
“三个多月了……”唐砚之涩声说着,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满眼渴求地看着她,“小愿,你要摸摸他吗?他…他有点大了,B超已经可以看到很清楚的轮廓……”
辛愿听着这样的话,觉得自己仿佛被人迎面扇了一巴掌。
让她摸他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他的三观果然是有问题。
正不敢置信地想着,她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他抓了起来,正朝他的小腹探去。
辛愿忍无可忍地挣脱开来,反手一巴掌就扇到了他瘦得颧骨微凸的脸庞上。
她心中积怨,下手不轻,他身子又弱,这一巴掌把他打得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可他刚刚站稳,竟然又固执地想来拉她的手,颤声哀求着她:“小愿,你摸摸他吧……一下就好……碰一下就好……”
辛愿听着这样荒谬的要求,心里一直压抑着的怒火与怨气终于爆发:“唐砚之,你真的够了,这样羞辱我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是的,我不是要羞辱你,我,这是我,我……”
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你就要走了,你不能看着他出生,看着他长大,走之前给他留一点你的气息也好,他很乖的,他也很爱你,他一定会认认真真地把这点气息保存起来,一辈子都不让它散掉。
唐砚之用力咬住嘴唇,不敢让这些深藏在肺腑之间的话泄露出半句。
“我知道这是你和她的孩子,不用你提醒!”辛愿气得心尖都在颤抖,“唐砚之,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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