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春节过后,天气一天天地转暖。
也许是怀着双胞胎的缘故,唐砚之的肚子比寻常的孕夫长得要快,到四个月的时候,已经有很明显的温柔的弧度,辛愿每天都要在上面摸上好几个小时,温暖细腻光滑得像一颗大珍珠一样的触感,真的让她爱不释手。
她并不知道,枕边的人几乎日日都做着失去孩子的噩梦。
有一天傍晚,他不知是第几次从流产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小腹隐隐作痛,有些冰凉。
他粗重地喘息着,像要窒息一般,侧过身子蜷成保护孩子的姿势,艰难地揉着腹底。
那其实是胎儿成长撑大腹部造成的肌肉拉伸痛,摸也是摸不着的,只是他此时此刻紧张得忘记了这一点。
他想要找些药来吃,但是天色已经很暗,小区似乎停电了,他怎么按床头灯都没有反应。
夜盲症的人没有暗视功能,他陷在一片寂静的漆黑中,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做不了。
随意下床,如果绊到了什么东西摔倒,会伤到孩子。
从来没有觉得,他可以这样无能,连下床给自己找点药的能力都没有。
这样的他,能给小愿什么,又能给孩子什么呢。
他已经没有能力,去保护重要的人了啊。
他僵硬地躺在床上,脑子里胡乱地想着很多事情,想来想去,最后想到的是辛愿的那一句“好像好久没有吃到你的鱼片粥了”。
等到通电,他下床吃了些药,就从冰箱中翻了食材出来,煲了满满一砂锅的鱼片粥,出门打车到淇澳传媒。
路上,他开了一半的车窗,早春湿润的夜风扑面而来,温暖的保温饭盒贴着他微隆的小腹安放,那里的疼痛减轻了些,他忽然有种满满地涨在心房里的幸福感。
他就要见到小愿了,这些天她忙坏了,很少回家,回家也都是抱着他睡觉,他常常很想念她。
好像只要知道前路有她,不管那条路是去向哪儿,他都愿意走。
—
淇澳的前台认出了他,没有什么顾虑地就放行了,唐砚之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向顾昀的工作室,只是走出电梯门的时候肚子有些痛,他走进洗手间休息了一会儿。
工作室的门开了一半,不用走到门口就能看到里面的景况。
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群人围着一张不大的会议桌,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什么,小愿和阿昀也在其中,桌上放着两只巨大的肯德基全家桶的包装盒,每个人手上都拿着金黄香脆的油炸熏烤食品。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缓慢地垂眸,无声地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快要走到电梯的时候,他被跑得气喘吁吁的她拦住了。
辛愿边喘边问他:“你怎么来了…又不进去?”
唐砚之拿着手里的饭盒,有些不知所措:“我看你…在吃了。”
“那你也不能就这样走了啊,”辛愿看他脸色苍白,眼神躲闪,着急地解释道,“我和顾昀早就没有什么了,我们只是讨论剧本的事情。”
“我…我知道…”唐砚之嘴唇发干地应着。
“那你为什么要走呢?”辛愿叹着气,向他靠近了些,“你是想我了,对吗?”
他一时晃神,没有看清楚她说的话,却又不敢再问一遍,只得把手上的粥往她那边送了送:“喝、喝一点吗?吃了那些…油腻的。”
辛愿无可奈何地把粥接过来,扶着唐砚之找了间休息室坐下来,喝了两口却觉得心神不安味同嚼蜡,抬头看着他认真地说:“我让你不开心了,试着跟我说,好吗?”
唐砚之正掏着纸巾想帮她擦拭嘴唇,看到她这么说,动作顿了顿,声音暗哑:“没有……”
辛愿难过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还不能够相信我?”
唐砚之怔怔地垂眸,没有说话。
“我知道我以前很过分,可是你也要给我一个机会……我觉得,我觉得你……”辛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觉得你根本就不想让我走到你的心里去。”
唐砚之看着她说完,怔怔地低下头去,过了很久,缓缓地抬起来,却没有看向她,自言自语一般地道:“小愿…其实我…不值得你…这样的。”
辛愿凝噎片刻:“你这是什么话?值不值得是我说了算,不是你。”
唐砚之艰难地吞咽一阵,嘶哑地说:“也许你…想错了。”
“……那你这时候说这个,是什么意思?”辛愿长时间的工作后早就身心疲惫至极,听到他这样莫名其妙的话终于按捺不住,“是要跟我分开吗?我和顾昀真的已经没有什么了,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为什么就是你不相信?还要学着顾昀的样子在网上和我聊天,试探我的想法,为什么要这样?”
腹部钝痛又起,唐砚之吃力地将身子撑起来些抵御疼痛,也顺便能看清楚她说的话。
隐隐约约看到了“分开”这样的字眼,他轻轻吸了口气,宛若一声低低的痛吟,喉咙也呛了空气,干哑着说不出话来。
他苍白的脸让辛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她立刻抿紧了嘴唇,忍了忍脾气,说:“如果你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不然的话,就不要再这样了。”
唐砚之仍旧枯坐着,呼吸轻微间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肚子疼得厉害,他生怕一说话就会暴露。
辛愿等了一会儿,黯然起身:“我先回去了……你也回家吧。”
“小…小愿!”唐砚之急促地喘了口气,也拼着站了起来,纤细苍白的手往前伸了伸,却像触到了什么屏障一般,还没有碰到她就收了回来,垂在身侧,仿佛处在风雨飘摇中一般地微微颤抖着。
辛愿停了下来。这一刻她是欣喜的,她以为他真的能说出些让她可心的话出来,却没想过那句话真的说出来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越发的远了。
他说:四年前你和阿昀原本是有机会在一起的,只是因为我而断送了。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哽咽得断断续续的声音足以昭示她的坚定与痛心,可惜他是听不见的:“我不想再管以前怎么样,现在和以后,我除了你和宝宝什么都不想要。”
他恍若未觉一般,不理会她的话——她不知道他肚子疼得难受,是真的没有精力看她的口型。
他只是继续喃喃着,想要和她说更详细的:“你不知道…那时候,我……”
他来不及说完,她已经忍无可忍般离开了休息室,留下了他一个人。
他带来的粥在矮几上放着,只喝了不到一半,已经冷却了。
他轻轻抚摸着搁在饭盒边缘的勺子,想在上面找到她的一点余温,却总是想起她离开时的背影。
为什么不听他说呢。
他做错了事情,想要告诉她,想要得到她的原谅啊。
小腹仍旧一抽一抽地疼,他扶着腰艰难地挺了挺身子,颤抖地吐了口气,低喃道:“宝宝…你们…难得见到妈妈啊,又给爸爸…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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腹痛总不见好,唐砚之便到医院去检查了,医生说不出血就没有什么大问题,看他疼得实在难受,便给他挂了瓶水。
护士给他扎针的时候,只觉得这人瘦得厉害,纤细的血管被勒得凸了起来,蔓延在苍白的手背上,看起来十分狰狞。
这对她来说是挺好的,毕竟容易下针,可这男人看着也怀孕四五个月了,怎么只长了肚子,不似其他人家的孕妇孕夫,总是被家里人养得白白胖胖的,像成了精的莲藕。
不过,看到他手里攥得发皱的病历本处方单及各种乱七八糟的单子,厚厚一沓,正艰难地往怀中的公文包里塞,怎么也不像是有人陪着过来的样子,也就明白了一大半了。
身体看起来不好也就罢了,耳朵还听不见,光靠唇语交流也是很麻烦的啊,居然都没有家人陪着过来吗。
“您夫人没有空过来吗?”扎好针,护士忍不住问道。
“以前一直…来的,今天她有点…有点忙。”男人笑起来很温和,脸色虽然苍白,却平添了几分光彩。
“噢……”护士这样应着,心里却在说,虽然她是第一次给他扎针,但可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自己来挂水了,“再怎么忙,也还是应该陪着过来吧。”
男人仍旧笑着,却没有再说话,眼里染上几分寂静的落寞。
护士再来拔针的时候,他已经虚弱地昏昏睡去,没有扎针的手揽着那只公文包挡着隆起的小腹,微微蜷着身子,是保护孩子的姿势。
护士把他叫醒,给他拔了针,忽然听到他低低地“啊”了一声,她以为是他弄痛了他,没想到他竟是满脸的激动与欣喜,眼眸中有盈盈的水光潋滟地在波动,口中含糊不清地在说着什么。
护士微微俯**,听得清楚了些,他是在说:动了,它们动了!
他是那样欢喜,抚摸着腹部的手都有些颤抖,她甚至觉得他欢喜得要哭出来。
可是她实在无法感同身受,要分享这份喜悦,她实在不是合适的人选。
护士有些尴尬地笑着,说了声恭喜。
或许是她的尴尬点醒了他,他将那单调的几个字翻来覆去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声音越发微弱,笑容也淡了下去,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他抱着那只公文包,缓慢地站了起来,从里面翻出了手机。
他按了一个号码,拇指在拨号键上微微颤栗着,却退出了拨号界面。
他又开始编辑短信,却没写几个字就清空了编辑栏。
最终,他只是看着桌面上她的照片,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他爱至骨髓的轮廓,温柔又哀伤地说:“小愿…宝宝会动了……”
会动的话,就是已经长好了吧,只要他好好保护它们,它们就不会离开的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