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金锣巷附近的人们都知道,最近巷里有一家新开的饭店生意特别火爆。
这家饭店门面极小,也就摆了三四张桌子,却每天都有人络绎不绝地来上门,不能在店里吃也要打包走,因为这里的饭菜实在是好吃又便宜,虽然上菜速度有些慢。
可是渐渐地,人们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家店的老板、厨师及服务员,都只有一个人,是一个听不见声音但能看懂唇语的,笑容很温柔的孕夫。
他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人却瘦得很,上菜的时候,客人能看到他瘦骨支离的手腕,有时候两只手颤抖得很厉害,却仍旧没让一点汤汤水水洒出来。
他每天都起得很早,推着一只推车,到附近的市场上去买菜,沉甸甸的肚子让他的行动变得十分迟缓,经常是走走停停,可是他抚摸肚子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不耐的表情,全是温柔。
有的熟客忍不住问他:“老板,你妻子去哪儿了?”
他总是笑着,说她很忙,眼眸是灰暗的。
想起他有时候会怔怔地看着某一处发呆,眼眶微微发红,客人们便都大概能猜到个中缘由了。
今天,他似乎特别的累,虽然一直都很累,但是不会像今天一样,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断断续续,步伐微微摇晃,一直都在墙的旁边走。
他对每一位客人都说:明天不要再过来了,可能有好一段时间都不营业。
他沉沉地坠到腿间的肚子,已经告诉了大家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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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卫生院产科的两位医生正在办公室里交谈着。
“唐先生还是坚持顺产吗?”郭医生翻着唐砚之的病历,眉头拧得死紧。
“是啊,说是剖腹产恢复得慢,没有办法照顾孩子,”李医生叹气道,“可能也是因为没钱吧。”
郭医生合上病历:“真的一次都没有家属和他一起来吗?”
李医生耸耸肩膀:“我是没见过了…要是有钱有家属,怎么也得到市医院去,不可能到咱这卫生院来生孩子啊。”
郭医生满面愁容:“要是出个什么问题怎么办……”
“不会的……”忽然有第三个人的声音传来,两位医生看过去,正是他们讨论的主角唐砚之,在大夏天穿着一身厚重的衣杉,脸上瘦得只剩一双眼睛,手上拖着一只行李箱,不知道看着他们两个说话多久了,此时此刻扶着门框喘息着在说话,“医生,我能…能生下来的。”
他艰难地上前两步:“就算…就算真的出了…问题,也不会…让你们负责的。”
郭医生呵斥道:“什么话!有这么咒自己的吗!”
李医生赶紧上去扶着唐砚之:“别急别急,坐下来慢慢说。”
他抓住了李医生的衣袖,嘶声哀求着:“李医生,我、我带够了…钱的,也不会有…不会有…家属来找你们麻烦,我保证…我保证不会……呃……”
他忽然发出一声压抑到胸腔里,却还是痛苦得变了调的呻吟,手上的行李箱哐当一声倒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李医生感觉到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猛然增加了力道,几乎将本就不够结实的布料扯破。
“唐先生!”
李医生惊叫着,只觉得他身体一阵发软,瘦弱的双腿剧烈地颤栗着几乎要跌下去,再一看他身下,竟已濡湿了一片。
羊水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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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水破裂之前,唐砚之已经阵痛了很长的时间,巨大的肚腹一阵又一阵地发硬,里面仿佛不是两个活生生的孩子而是一块滚烫坚硬的石头,凶狠地冲着产口坠去。
这些,都还是在他的忍耐范围内,只是羊水破裂的那一刻,急剧的坠痛让他几乎昏厥,却更让他恐惧惊慌。
那样的坠痛,太熟悉了。
小云就是那样…离开他的。
“李医生…孩子…救救孩子…救救孩子……”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声嘶力竭地哀求医生救孩子。
李医生被他吓得不轻,还以为他是出了什么问题,但是快速的检查后一切都是正常的,只是产口还没有开全而已,连忙安慰他:“唐先生,看得清我说话吗,一切都正常的,孩子更没有问题,您只是要生了。”
唐砚之一双眼睛痛得发红,紧紧地盯着李医生的脸,嘴唇灰白透明,蠕动一下都费力,却将李医生的衣袖抓得死紧:“可是他们…一直往下……为什么一直…往下……医生您再、再好好看看…救救他们,救救…他们啊……”
李医生不知所措满头大汗间,郭医生忽然插了一句:“他有过流产史,估计是害怕,你再多安抚几句。”
李医生会意,急忙按着唐砚之的手:“唐先生,您冷静,要生了是这样的,孩子会一直往下走,这是正常的,您不要激动,保存体力好吗?”
唐砚之努力睁着涣散的双眼,在阵痛的间隙挣扎着问:“孩子…孩子没事吗…没事吗…医生…您别骗我…”
“孩子没事的,两个孩子都是好好的。”
如此这般解释了一番,唐砚之终究是理解了医生的意思,情绪稳定了下来。
宫体的收缩越来越剧烈,每一次动作都像是把他的五脏六腑狠狠地朝一个中心绞去,唐砚之护着坚硬的肚子,在窄小的产床上艰难辗转着,除了不断地调整姿势,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减轻那种绵延不绝的疼痛。
李医生看着他一会儿揉着腰,一会儿按着肚子,还时不时地和肚子里的孩子说别怕别着急,很快就能出来了,一阵又一阵地觉得心酸。
刚刚换上的产袍转眼就湿透,床单和枕头也不一会儿就濡湿,唐砚之痛得越发厉害,无意识地开始挺腹使劲,去抵御疼痛。
李医生急忙制止他:“唐先生,现在还不能用力,产口还没有开全,您跟着我,调整呼吸,来,吸气——吐气——这样慢慢地呼吸。”
唐砚之顺从地照做,呼吸因为疼痛颤抖得一塌糊涂,但还是勉强跟上了李医生的节奏。
不知过了多久,唐砚之觉得**的憋胀感越来越强,用力的感觉也愈发强烈,一直在他**观察的郭医生终于松了口气:“好了,可以开始用力了,让助产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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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唐砚之的心脏不太好,身子也虚,怀的又是双胞胎,郭医生担心会发生产力不足胎儿窘迫的问题,就决定让他侧躺着分娩。
仰卧的话,挺着那么大的一个肚子压在他瘦弱的身体上,实在太辛苦了——虽然无论怎么样都很辛苦。
唐砚之已经被绵延的阵痛折磨得满头大汗眼神发虚,郭医生摆弄他身体的时候,他痛得陡然睁大了眼睛,喉咙中却嘶哑着说不出话。
将他的一条腿高高地架了起来,郭医生说:“准备开始用力了。”
因为唐砚之听不见,没有办法及时接受医生的指令,助产士就在唐砚之身侧,按照之前的约定,轻轻捏住唐砚之的手心,唐砚之喘了一口气,立刻皱紧眉头向下用力。
“用长力,数十息。”
助产士便一直捏着唐砚之的手心,这便是一直用力的意思。
“一,二,三,四……别松了劲,继续用力!小谭,”这是在叫助产士,“让他抓着你的手使劲。”
“他不肯抓啊!”助产士无奈又着急。
唐砚之被助产士捏着的手是不施力的,另一只手却抓紧枕头,急急地又吸了一大口气,咬牙折着笨重的身子,紧绷着腹部的肌肉用力推挤,拼了命把余下的力气全部送出去,直到脸颊憋得青紫,他才急喘一口气,脱力地瘫倒,眼神发虚,苍白的嘴唇倏地大张,像是一声无声的痛呼。
接下来每一次用力,唐砚之都是蜷缩着身体拼命地咬牙使劲,只是无论表情有多痛苦,也都不见他叫唤一声,只有在用力结束的时候,颤抖的泄气声会暴露他的难受。
两个孩子都还在产道里卡着,没有推进**,他大得惊人的腹部,此刻在他的用力和医生的按压下,变得苍白发青,甚至布满鲜红的血丝,夸张地鼓胀着,仿佛下一秒就会破裂。
“用力,好,不要停,往下推。”
“嗯呃———”
“好,很好啊,再来,憋气,推——”
“嗯———”
助产士不断地给他发送“用长力”的指令,他执行得太过努力了,一直用力到脸色隐隐发紫,她吓得不轻,赶紧拍拍他脸颊让他喘口气。
他只喘了那么一下,很快又颤抖地深深吸气,艰难地顺着宫缩往下推。
他的脸色就这样,随着吸气吐气用力,一直在惨白与青紫之间转换,垫着的枕头迅速被汗水濡湿,嘴唇咬得发白,握着助产士的手却从来不肯施加力道,只是肘部狠狠地顶着产床借力。
几番努力之下,终于有一个胎儿被推进了**,郭医生允许他休息一会儿,唐砚之松了劲儿,因为用力而微微挺起的腰跌了下来,抚着肚子,抬起蒙着一层汗水的脸,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不知道对着谁,挤出了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快、快出来……了……”
他声音哑得厉害,发出来的基本是气音,助产士能感觉到他的手一直发抖,明显是体力有一些透支了。
助产士心酸地帮他擦了擦汗水,说:“疼得厉害的话可以喊一两声的。”
他惨白着脸笑,说不疼,笑容有些傻乎乎的,还一直喃喃地说就好了就快生了,仿佛是在安慰她这个助产士一般。
一声不吭地生孩子,简直像一只兔子一样,郭医生也没见过几个这样的人吧。
“好了,休息得差不多了,进入**以后就要更努力了,尤其是胎头,一定要尽快生出来。”郭医生说着,让助产士做好准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