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唐砚之转院后,情况依旧时好时坏,人却一次也没有醒来过。有时候他睫毛颤了颤,或者手指动了动,辛愿都轻轻握着他的手,紧张得不敢呼吸,只不过每次都是昙花一现,只那一下就再也没动静了。
与他相反,家里的两个小家伙生得越发活泼可爱,模样也能清楚地看出是像谁了,哥哥长得像唐砚之,尤其是眉眼,一模一样清淡干净的水墨画风,每天不是咿咿呀呀地说话就是一个劲儿地吐泡泡;妹妹长得像辛愿,葡萄眼樱桃嘴,又爱哭,小小的鼻子一皱,小小的嘴巴一抿,大大的眼睛把泪水一蓄,可怜巴巴的小模样特别招人疼。
辛愿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两个小人儿躺在保温箱里,像两团软绵绵甜蜜蜜的棉花糖,哥哥原本在专心致志地吃手,一看到她,小肉手小肉脚忽然就兴奋地踢打起来,一旁的妹妹看到了,咯咯地笑了起来。
辛愿的心一下子就化了,小心翼翼地把哥哥从保温箱里抱出来,小婴儿的身体软软的香香的,像刚刚在甜甜的牛奶里泡过,皮肤那么嫩,她想在他粉嘟嘟的小脸上面蹭一蹭,却又怕把他碰坏了。
一到辛愿怀里,哥哥就不再拳打脚踢,而是睁着一双水灵灵乌溜溜的眼睛一边吃手一边好奇地盯着她看,喉咙里不停发出呜呜噜噜的声音,可爱得紧。
旁边的护士惊讶地说:“血缘关系真是奇妙,这个小家伙平时可不怎么让人抱的。”
辛愿一听这样的话,心里更是柔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用手指轻轻蹭了蹭哥哥的小鼻头。
哥哥不吃手了,对着辛愿“噗噜噜”地吐了一个泡泡。
辛愿一阵欢喜,忍不住又蹭了一下。
“啊噗~”
再蹭。
“啊噗~”
“你嘴里还藏着多少泡泡呀宝贝儿?”辛愿乐开了花,保温箱里的妹妹却吃醋了,眼睁睁地看着妈妈抱着哥哥哄了那么久了,都不正眼看她一眼,整张小脸委屈地皱成了一团。
辛愿对着她笑眯眯地:“这是哪来的小哭包,这么丑啊?”
妈妈不抱自己,不理自己就算了,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嫌自己丑,幼小的心灵怎么忍受得了这般打击,妹妹瘪成一条线的小嘴委屈地抿了几下,终于张开“哇”地哭了起来,奈何天生樱桃小嘴,张到最大了也没多大,哭出来的声音更是像猫叫一样,一点儿杀伤力也没有,但的的确确是哭得辛愿心都碎了,连忙抱起她从喂奶哄到睡着。
女儿安静下来了,不哭了,她却抱着女儿,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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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唐砚之的情况好了一些,辛愿常常把两个孩子带去病房,一左一右地放在他的枕边,每当这时候,喜欢噗噜噜吹泡泡的哥哥就会很安静,妹妹也很少哭闹。
辛愿轻轻执起唐砚之的一根手指,放在孩子手中,无论是哥哥还是妹妹,都会立刻将爸爸的手指紧紧地握住,如果她不去掰开,他们就能一直握着不放手。
辛愿眼眶微红,俯**去吻了吻唐砚之苍白干燥的嘴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脸,从眉骨到下颌,只觉得他已经瘦得和她记忆中的他都不太一样了:“砚之,左边的是哥哥,右边的是妹妹噢,我也在这里。你累了就好好休息,久一点也没有关系,但是记得要醒过来啊……我们都在等你呢。”
床上的人依旧沉沉昏迷着,没有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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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李医生到医院来找她,交给她一只行李箱,说是唐砚之落在卫生院的。
辛愿带回家里,在箱子旁边坐了一会儿,才鼓气勇气打开来看。
放在最上面的,是两套婴儿服,一套嫩粉色,一套奶绿色,婴儿服盖着的,是一只准备齐全的待产包,装的不只有孕夫用品,还有婴儿用品,然后就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她不甘心地又翻啊翻,在一层暗袋里翻出了一只文件袋,里面装得满满当当,她打开看了看,里面是各种各样的处方单子,开了各种药的单子、腹痛挂水的单子、胃痛挂水的单子、胸闷吸氧的单子、低血糖挂了葡萄糖、脱水挂了生理盐水……等等,大部分都是报销用的单子,可能还没来得及去弄医保报销,不然他应该也不会留着这些东西。
大部分单子,看日期是很早之前的,早到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
她知道他流产不久就仓促怀孕,孕期的艰难可想而知,但是无论如何都只是她的想象而已,事实上究竟有多难,她根本就不知道。
他掩藏得那样好,都选在她忙于工作的时候自己去医院,等她回来的时候,什么也不知道。
他只会说宝宝今天特别乖,或者宝宝今天特别闹,从来不说他自己怎么样。
他在给她做饭的时候,在沙发上等她回来的时候,对她笑的时候,被她抱着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在痛,在难受,或者,会不会因为身体这接踵而至的不适,在害怕孩子会突然离开他。
可是这些,他一句也不敢和她说,他只会一声不吭地把所有他能做的事情做好,怕自己给她添麻烦。
他的整个孕期,究竟是怎么独自一人熬过来的?在她身边都这样艰难,离开她以后呢?
或许没有区别,无论她在不在,他都是一个人。
她终究是,没能保护好这只胆小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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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愿把那两套婴儿服给哥哥妹妹穿上了,也就是在那一天的深夜,唐砚之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次,眼睛都没能全睁开,神智不清间将替他检查的医生认做了李医生,苍白的嘴唇吃力地蠕动着在说些什么,但是他的声音实在太哑也太轻了,没几下又喘得厉害,辛愿几乎要把耳朵贴到他嘴唇上,才略听清楚了他的话。
“李医生…肾…捐了吗?”
看到他醒过来,辛愿本就情绪激动,此时再听到他这句话,堆在眼眶里的泪水瞬间就涌了出来,一滴两滴,飞快地落在他灰白的脸上。
他睫毛轻轻地颤了颤,无力地垂在床单上的手也跟着发起抖来,似乎努力地将眼睛睁开了些,喘息却因此更加艰难:“小…愿…吗?”
辛愿胡乱地擦了眼泪,握起他冰冷的手不断摩挲:“是我,砚之,是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
“肾…给…叔叔…救、救他……”或许是依稀之中看见她流着眼泪在摇头,他吃力地用几根手指反握住她的手,“我…欠你…的…对不…起……”
他呛咳起来,只是已经虚弱至极,咳嗽着的声音也是极其轻微的,但他仍旧痛苦得冷汗直流,眼里本就微弱的光芒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可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握着她的手颤抖地紧了紧,眼睛里又艰难地聚起光来:“小、愿…不要…不要…恨我…好不好,孩子…你养他们…养大…他们,好不好,他们…长得都…像你,你抱…抱出去…没有人…知道是…我生的,叔叔阿姨…也会…喜欢…他们的,你养大…他们吧…求求你…了……小…愿……”
他每说一个字,都仿佛是带着血泪的艰难与痛苦,每一滴血每一滴泪,都尽数砸落在辛愿心上,汇成海,掀起波涛,汹涌地翻绞着那里的血肉,痛得她只知道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观察仪器的医生忽然焦急地道:“辛小姐,别答应他,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答应他,跟他说你不答应!”
辛愿眼泪横飞间狠狠地喘了口气,才让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惊慌失措地道:“可是…医生,他听不见的!”
医生脸色一白,急忙说:“那你摇头,用力摇头!”
辛愿六神无主,握紧他的手使出浑身力气拼命摇头,却还是觉得他本就无力的手渐渐地要从她手里滑落下去,眼睛也渐渐阖上,她也顾不得他听不听得见,趴在他床边拼命地说着:“我不要你的肾!我也不养孩子!你知不知道那两个孩子有多胖多会吃!我一个人怎么养得起!我不会养的!我连名字都不给他们取!我还会恨你一辈子!你听到了没有!!”
他闭着眼,叹息一般地呼吸着,喃喃地说了句对不起,干燥蜕皮的嘴唇间,悄无声息地涌出了猩红刺目的血丝,仿佛是在他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缓缓割了一刀。
“砚之!!砚之!!”
她歇斯底里的喊叫过后,是仪器尖锐的嘶鸣,还有医生护士紧张却有序的步伐。
“心音停止!”
“没有血压!”
“立刻准备心肺复苏!”
“辛小姐,请您先出去,我们会尽力抢救唐先生……”
—
那个晚上,辛愿在医院的走廊上枯坐到了天亮。
她以为自己会永远失去他,但他还是活了下来。
医生说,他的求生意志虽然薄弱,但总还有放心不下的事情,所以才会那样挣扎着醒过来,说那些话。
“那都是他最后牵挂的事情,要是你就那么答应了,恐怕他的心气一松,就再也救不过来了。”
最后牵挂的事情…吗?
捐肾。孩子。还有,别恨他。
他最后牵挂的事情,就是这些吗?
辛愿捂着脸,眼泪从手掌下淌出来,不知不觉打湿了整个衣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