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唐砚之做了一个梦,他自己说不上那是噩梦还是美梦。
梦里他拉着辛愿的手,走在一片漫无边际的草地上,她依偎在他的肩头,笑语盈盈。
他把她的手握得很紧,期盼着这片草地真的没有尽头,可是渐渐地,起风了。
他手里握着的,忽然不是她的手,而变成了一根轻飘飘的线,线的另一端连着她。
起风了,不大,却将她轻轻地拖了起来,而那根线太滑太细,他抓握不住,眼睁睁看着她跟着风,飘到半空,飘到远处,飘到他再也看不到的天际。
他没有追,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消失的方向。
或许,应该是个美梦的。
她本就不属于他,却擅自将她留在身边那样久,是时候该放她走了。
所以,梦里的那个他,微微地笑了起来, 眼角却一片湿润,醒来的时候,枕巾也一片濡湿。
而在梦里随风远去的那个人,正用温热的毛巾,轻柔地帮他擦拭着脸。
他恍惚地看着她,心底一片疼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他想试着喊一喊她的名字,可是喉咙干哑得厉害,他拼尽全力,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
辛愿看到他醒来,微微俯身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说:“先别急着说话,你嗓子都哭哑了。”
他在她怀里哭晕过去,睡着以后不知道梦见了什么,还是一直哭,她用热水泡着毛巾给他擦脸,只觉得他透明得泛着血丝的皮肤格外脆弱,她动作再怎么轻,还是怕会弄伤他。
她喂他喝了点温水,将刚刚睡醒心情极好的妹妹抱到他面前,他浑浊黯淡的眼睛骤然亮起,目不转睛地看着孩子。
“好看吧?你看你睡了这么久,都没见过他们……”辛愿原本是想同他开玩笑的,看到他那种痴痴的表情,自己倒忍不住想哭了,“你猜猜看,孩子们的性别?”
他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嘶哑地说:“两个女孩?”
“这么喜欢女孩?”
“女孩…像你……”他弯着苍白干燥的嘴唇道,“好看些。”
辛愿听到“像你”,又想起他半昏迷时说的那些胡话,轻叹一声说:“是龙凤胎,这是妹妹,哥哥被学婷带出去晒太阳了,学婷和学长可喜欢他俩了,每天有空就来陪他们玩,”她看着他,表情温柔,声音轻细,“要不要抱抱她?”
唐砚之两眼深切的渴望着,手指懂了动却没有伸手,只是嘶哑地说:“她长得…像你。”
顿了顿,又喃喃地说:“真好看。”
“那你抱抱她,好不好?她一直看你呢。”
辛愿把孩子送过去一些,他却仍旧没有伸手来接,渴望却又畏惧着:“你…你抱着吧,她不…不亲我,会…吓到她的。”
“傻瓜,”辛愿叹道,“哪有孩子不亲自己爸爸的?你辛辛苦苦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亲骨肉,怎么可能不亲你呢?”
此时辛愿怀里的妹妹睁着大眼睛看了爸爸许久,不安分地动了起来,喉咙里呜呜嘤咛不停,似乎是在肯定妈妈的话,并表示自己想要爸爸抱。
辛愿赶紧又说:“我告诉你噢,妹妹特别能哭的,你再不把她接过去,她差不多就该哭了,哭起来有你心疼的。”
唐砚之愣愣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她怀里那个软软香香的小娃娃,手上有些慌乱地动作起来:“等…等一下,马上就好。”
“怎么了?”
辛愿看到他拉起被子,仔仔细细地铺在自己的臂弯中,才抬起头艰涩又期待地说
:“我…我抱抱……”
辛愿慢慢把孩子递过去,又看到他紧张地调整着怀抱里的被子,忍不住停顿片刻,问:“怎么了呢?”
唐砚之一直屏息等着孩子送过来,忽然听到她的问话,有些茫然地低低“啊”了一声,才支吾着解释:“我…我身上…凉,也怕…也怕硌、硌到她…不好。”
辛愿看着他无比小心的样子,心里一阵酸疼。
本以为对着孩子,他能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原来他的卑微,早就已经渗入了骨子里。哪怕眼里的渴望那样浓,像是恨不得立刻就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却仍旧不安地顾虑着。
眼下她不过动作迟钝几秒,却已经极大地加深了他的不安:“还是算了…我…我……”
话音未落,辛愿已经将孩子放进了他怀里,他大约是没力气,又紧张,一时间
抱不稳,慌乱地向辛愿求助:“小愿,你帮我…帮我,我没力气…别伤了她……”
辛愿轻柔却稳当地拖住了他细弱颤抖的胳膊,让他能够把孩子安稳地抱着:“别怕,孩子哪有那么脆弱的。”
她的安抚没有什么用,他抱着软得像一包水的女儿,动作僵硬地轻轻摇晃着,口中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哄孩子的话,紧张得脸上一片苍白,盗汗不止。
妹妹在他怀里,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亮亮的,眨巴几下,忽然露出了一个没牙的笑容。
一瞬间,辛愿在唐砚之脸上也看到了笑容,是那种真正的,眼睛都亮起来的笑容,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这样笑了。
—
“小愿,她笑了…她笑了……”他脸上覆着一层薄汗,激动得微微喘息这,满眼的幸福满足与不可思议,“她…她不怕我。”
辛愿看着他笑,也跟着笑,取了纸巾来给他擦汗,看他弯着眉眼轻声细语地逗弄着孩子,心里一阵阵酸涩的疼。
“小愿,你看…她长得多像你……眼睛,还有鼻子……一模一样的。”他用手指轻轻勾勒着妹妹的轮廓,动作是极度的小心,生怕弄痛了她。
他已经把孩子像她这件事情重复了无数遍,辛愿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他光是抱孩子,就已经差不多耗尽了体力,此时微微抬起头和她说话,已经是极其吃力了,还在努力地挤出笑容来:“你…你…喜欢…她的吧?”
辛愿点头,然后又说:“我更喜欢哥哥,哥哥长得像你。”
唐砚之仍旧笑着,却越发模糊苍白:“…学婷带…哥哥出去,学婷也喜欢他们对不对?……陈…编辑也喜欢他们,真的…很好。”
辛愿感觉到被她拖着的手臂颤抖得越发厉害,妹妹也觉得不对劲,在他怀里不安地蠕动起来。
他恍若未觉一般喃喃自语着:“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迁怒孩子的。”
“……砚之?”辛愿小心翼翼地喊了他一声。
他轻轻一颤,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忽然多了几分实感,声音却越发的嘶哑低弱:“小愿,你…你再这样喊我一声,可不可以?我…我能听见了,你再、再…喊一声……我会去…捐肾的……”
他说这样的话,仿佛是拿一颗肾,去换她一句亲昵的呼唤。
没有人会做这样亏本的买卖,只有他觉得值得。
辛愿靠过去,抱着妹妹也抱着他,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喊他的名字,声音激动得抖个不停。
她早就猜到他能听见了的,不然不会听见孩子的哭声,也不会不看着她就能回答她的话,只是真正确定的这一刻,还是激动得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上天终究没忍心再苛待他。
他失聪之前,她总是疏离冷漠地喊他全名,失聪之后,因为的确没有需要,她连他的名字都很少喊出口。
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的渴望,以至于在她喊了一遍又一遍之后,他近乎崩溃地哀求她,足够了,小愿,一次就好,这么多,我留不住的。
一次就好,一点就好,他一直以来要的都那么少,可是她从来没有满足过他,以至于让他有了自己太贪心的错觉,现在这么一点点他都觉得太多了。
辛愿依旧附在他耳边,哽咽着道:“砚之,既然你能听见了,那我接下来说的这句话你一定要好好听清楚。”
世界寂静了片刻,连幼小的婴孩都不再出声。
唐砚之听到耳畔传来那句话的音调,动听得像人世间最动听的歌曲。
“我爱你。”
短短三个字,她的声音已经因为哭腔变得有些颤抖模糊,真正说出来之后,他和她,眼泪都决了堤。
“我爸已经找到肾源了,但是就算没有找到,我也不会要你捐肾,因为我只要你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她哽咽得厉害,一段话说得抽抽噎噎,却拼命地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说完了又不甘心似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爱你。
其实她不是不甘心,只是她抱着的人颤抖得厉害,像秋风中脆弱的枯叶,几乎要把整个身体都抖碎一般剧烈的颤抖。
她知道他不是感动不是兴奋,只是害怕,只是不敢相信,所以要一遍又一遍地说。
“不…不是,我不配的……”他声线颤抖凌乱,像在从无边绝境中挣扎着惊魂难定一般,努力挣扎着从干涸的喉咙里发出声音,“小愿,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了以后…你就不会这样想了…当年如果不是我,你和阿昀可以在一起的…是我…是我不甘心,我骗阿昀你没有怀孕…我骗你孩子是我的…是我不甘心想再争取一次…才把你害成那个样子……孩子…那个孩子也是我害死的,小愿对不起…我不配你这样的……你那么爱阿昀,你那么爱他,明明我是最清楚的,可是我…我……”
辛愿一直抱着他,一直无声地流着泪听他说,虽然很想,却从始至终没有出言打断,她不能再让这些话憋在他心里如鬼魅般让他整日整夜地彷徨度日,她必须让他全部说出来,然后,一遍一遍地吻去他的眼泪,轻声问他:“说完了,就该我说了。你刚刚说,是你不甘心,想要争取一次,对不对?”
“对不起……”
“那我要谢谢你的争取,如果不是你的争取,我怎么会爱上对的人?”辛愿流着眼泪,却一直笑着,眼睛亮亮的很美,“你让我爱上你,被你迷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然后又不要我了,这样好吗?”
“还有,那个孩子的事情,你不能欺负我想不起来就骗我啊,你是不小心的,对不对?”
他看着她的笑容,明明是那样痴迷地眷恋着,却仍旧摇头,语无伦次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不配的…小愿,我这样的人配不上你…你要找一个…对你好些的…能照顾好你的……”
辛愿抬手抚上他的脸,渐渐靠了过去:“我找到了啊。”
“我不是…唔……”
他说不下去了了,因为辛愿熟练地对他使用了自己的杀手锏——强吻。
吻了一下,辛愿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低头一看,妹妹还在他怀里,眨巴着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妈妈啃爸爸。
辛愿“啧”了一声,把这个碍路的小东西抱走放到了婴儿床里,又转身吻住唐砚之苍白干裂的嘴唇,一切仿佛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唔…小
愿……”唐砚之仍旧挣扎着想说话。
“闭眼!”辛愿说完,轻轻地咬了一下他的下唇,他像触电一般剧烈地瑟缩着闷哼一声,乖乖地闭上眼睛软倒在她怀里。
说实在的,辛愿对于身下这只小白兔真的**了很久了,他怀孕的时候她基本没有肉吃,偏偏他又是那种撩一下就能脸红结巴的小模样,揣着小小兔的时候更是敏感到了极点,可惜只能看不能吃,可饿坏了她这头狼。
眼下兔子已入狼口,辛愿越啃越上瘾,一直啃到唐砚之面红耳赤快喘不上气才罢休,如果不是妹妹还在婴儿床里炯炯有神地看着他们,如果不是他刚刚醒来身体太虚弱,如果不是他才分娩不久不宜行房事……她大概会脱了他的衣服吃一顿全兔宴。
辛愿松开他的那一刻,他两眼湿润地呛咳一声,无力地往旁边栽倒,她迅速伸手一捞,又把人圈在怀里,在额头上啃了一口。
他靠着她喘息不止,苍白得透明的脸上泛起湿热的潮红,已经被折腾得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虚弱地蜷缩着身体,两手交叠掩着小腹,昏昏欲睡的模样。
“肚子疼了吗?别按,”辛愿拨开他鬓角微湿的黑发,伸手替他揉按着小腹,“我去灌个热水袋来,好吗?”
他眼皮颤了颤,却没能睁开,仍旧虚虚地掩着,但她刚抽出一只手,他喉咙里就发出一声嘶哑的呜咽,无助地摸索着那只离开的手,她急忙握住他。
他虚弱地反握着,睫毛湿润,带着轻微的哭腔小声地哀求:“小愿…不要再走了…好不好……我…我等不了那么久了……”
辛愿心里一疼,俯**吻去他睫毛上的泪珠:“好,我不走,我不会再走了,你好好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哥哥、妹妹,还有我,都会在你身边的。”
唐砚之安稳下来,神志越发昏沉,只是肚子仍旧痛着,他霜白的唇间,时不时溢出无意识的低吟。
辛愿一直替他按揉着,低喃道:“生哥哥妹妹的时候很疼,对吗?”
她只是一时情难自禁的自言自语,却听到他微弱地说了一声,疼。
她含泪笑着:“傻瓜终于会喊疼了啊……”
以后,不会再让你疼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