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看月亮。
越苏轻轻唤了他一声:“信哥?”
走廊上只有一点从楼下大厅漏上来的亮光, 勉强能看清眼前的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黑暗的缘故,越苏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声音清脆, 清脆得像刚摘下来的小青瓜, 咬一口, 脆生生的, 又清又甜。
窗前站着的人略微侧身,回过头看她,身后是那轮不甚好看的月亮。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他身后,刚才还被她认为是死气沉沉的丑陋岩石, 现在忽然又闪耀着十四行诗里的光辉, 像是电影最后空落落的长镜头。
他穿得不多, 越苏目测能御寒的只有一件线衣。屋子里虽然开着空调, 但楼上受到的影响不大,他看着都觉得冷。
“你不冷吗?”她问道。
韩信摇了摇头,有些抱歉地对她说:“这几天真的抽不出时间, 一直在连夜奔波。”
越苏忍不住问:“到底是什么事情啊?”
他犹豫了会儿, 答道:“我签了保密条款。”
越苏担心道:“其实也没必要去……就算闲着, 也总比去拿命冒险好。”
韩信轻笑一声:“不会有事的, 相信我吧, 这几天看见了更多的东西,我觉得很有收获。”
他这么说,越苏也不好再劝,走到他身边,仰头也去看月亮, 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但觉得待在他身边很安心。
“刚才小过几天有新人来。”
“嗯!周郎要来呢!”越苏说,“他在你之后三百年,信哥你有看到三国那一段吗。”
他点点头:“看到了。”
随后微微闭着眼睛,回想道:“是非常优秀的一名将领。”
越苏眼巴巴地看着他,期待他会给自己年少时崇拜的偶像一些评论,结果他说完这句话就不再作声了。
越苏:“……没啦?”
韩信看了她一眼,笑道:“怎么了?这么在意?”
越苏有点不好意思:“我年纪轻的时候,看史书,很喜欢他,觉得真是为人典范。”
韩信哑然失笑:“同时代的诸葛亮有没有了解过?我觉得他真算是为人臣的理想形象。”
越苏小声说:“少女看问题会不一样的嘛。”
韩信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瞬间懂了:“你是说他作为夫郎……”
这话说到一半,他没再继续,也不知为什么,半晌才接上:“难怪刚才小小那么兴奋。”
越苏点头:“世家公子,温润如玉,还长得贼好看,又高又帅又家境好,能打仗会杀人,音律也很出色,优点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后世的少女当然觉得他是个理想形象啦。”
韩信带着点笑意,似是不经意地问:“苏苏喜欢这样的夫郎吗?”
越苏连忙摆手:“我年纪小的时候很喜欢,现在就比较现实了,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可能会更好。”
她心里微微触动,觉得他不经意谈到的这个话题真是危险至极,嘴里说着话,倒像是刻意在掩饰着什么。
听者有心,说者亦有心,但是这两颗心碰巧都不是为了听和说来的。
越苏自觉不能放任这个话题,黑夜很危险,带着稀薄月色的黑夜更是危险,很多白天说不出的话,不敢想的事,一不小心就做出来了。
她很怕自己不由自主地去抱怨,抱怨他不在身边,抱怨……抱怨说自己其实很想他。
她不由得又想起李白那首《秋风词》,想起那句“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入我相思门。
她勉强笑了笑,低眉说:“我先去睡了,信哥你也早点休息吧。”
越苏刚转身要走,忽然觉得发根一阵刺痛,忍不住低呼出声,手摸上去,原来是刚才靠得太近,刚洗过的蓬松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牵了几缕在他外套上。
“别急,待会儿扯痛了。”韩信低声说,低头帮她处理那缕细细的发丝。
走廊里还是太暗了,两个人的手在狭小的空间里难免相触。碰到了,越苏才发现他手冷得像冰一样,也不管自己头发还被扯着,说:“信哥你还说你不冷,你手都冻坏了,明天感冒怎么办啊?”
韩信无奈道:“我真的不冷,刚才在楼下洗了手,现在一时没暖过来而已……必须得去有光亮的地方,不然你头发要扯没了。”
他房间就在几步之外,以这种别扭的姿势开门进去,抬手开了灯,正要低头继续解那缕头发,忽然听见楼梯下苏小小的声音。
“木兰姐我先上楼了!”
再就是一步一步上楼梯的声音。
韩信立刻想到他们这个姿势挺引人误会的,要是清清白白俯仰无愧也就罢了。
可若是……俯仰有愧呢。
她刚沐浴过,闻着像甜腻腻的蜂蜜。他不太爱甜食的,但是现在却如同被蛊惑了一般,只想低头去尝尝她裸露在外的柔腻肌肤。
他还没来得及多想,越苏直接伸手把门关上,悄悄向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不由自主地笑了。
有了光亮,她头发一下子就解下来了,只是顾及没听见小小进屋子的声音,怕她还待在走廊上,暂时没敢出去。
毕竟深夜从他人房间偷偷跑出来,是怎么也说不清楚的。
越苏看见椅背上搁了件尤其厚的大棉衣,伸手取过来,踮起脚披在他肩膀上:“我刚才还是感觉你手太冷了,多穿点总没错。”
韩信无奈地说:“我真的不……”
话到一半停了。
越苏仰头笑问:“怎么不说了?”
他闷闷地答:“原来这才是暖和,刚才只是我以为不冷。”
越苏笑了:“还嘱咐我注意身体呢,自己冷热都察不出来。”
她声音压得轻,怕门外的人听去,倒格外像枕边的絮絮低语,尤其她还带着亲昵与关切。
韩信忽然说:“其实我也能打仗会杀人。”
越苏看着他,愣了一秒,才想起这是自己刚才形容周瑜周都督的话,又想起他说自己从未有过妻室,那自然是……
自然是无人把他当过夫郎。
越苏觉得自己心都热起来了,颇有些慌乱,先想到的是表面上浅浅的那一层,有些语无伦次地答道:“信哥当然很好啊,出生这种事情是上天注定的,也、也没什么……”
她话没说完,忽然有人敲了敲门,是苏小小,语气平稳:“信哥,那本近代史纲要是你拿了吗?”
韩信在桌上扫了一眼,扬声答道:“没有。”
“嗯,知道了,不好意思打扰你。”苏小,然后终于听见她打开自己房间门进去的声音。
越苏安静了一瞬,见他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忽然疑心自己刚才是不是想错了,只是说:“那我先回去了。”
韩信点头:“去吧,出门的时候帮我把灯关一下。”
似乎言语间有点挫败的感觉,仔细深究字句,又觉得没有。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关了灯,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五官已经淹没在了黑暗中,看不清楚。
越苏忽然想,乱世草莽中,如磋如磨的世家公子毕竟还是极少数,更多的可能还是在黑暗中茫然前行的少年,有的一无所有,有的只有手里的那一把刀。
但是那把刀又有什么用呢,攥得再紧又有什么用呢。
其实信哥虽然出身微末,但以一己之力封王拜相,再给他一点时间,他未免不能成长成温润如玉的世家公子。
只可惜没人给他时间。
这么想着,越苏觉得自己胸膛内的感情满溢出来,恨不得回身再去敲他的门,扑进他的怀里,说我……我其实很喜欢你,但是我没有办法。
但她只是从楼梯上一步一步往下走,心想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别说千年之后有人记得,就是死后二十年有人记得,都很了不起了。
她曾经看到过一则冷知识,说是布斯卡火山是世界上最没用的火山,只有1.2米高,位于意大利,虽然已经熊熊燃烧了100多年,但是火焰强度还是只能用来做饭和烤棉花糖。
能烤棉花糖已经很了不起了,越苏在心里嘀咕一句。
越苏第二天起了个大早,一一她们学校有个习惯,喜欢在期末最后一天开家长会,把奖状发一下。
只发奖状,不批评人,因为寒假回去要过年的,老师们说还是要回去过个好年。
越苏为了好看,没穿太多衣服,只在内衬里贴满了暖宝宝,化好妆出门,倒是没敢穿高跟鞋,因为一一回来住,要搬挺多行李,穿高跟鞋不方便。
一一的同桌姓秦,越苏不记得他名字,只隐约听说他以前是个私生子,妈妈是小三,插足别人家庭,生了儿子才上位。
越苏看一一那个小同桌人挺正常,乖巧礼貌的一个男孩子,就是人比较阴郁,长得也就平平。
后来越苏碰见了他那个传说中的母亲,才明白个中缘由。
他母亲年纪已经不轻了,打扮得很老实,穿着的衣服也不张扬妖艳。她若是个讨人厌的狐狸精,越苏倒能放宽心,明明白白看不起她过去的所作所为,但她看着不过是个操碎了心的家庭主妇,这就令人迟疑了。
越苏不太爱看见她,每次见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没想到这次进教室,果真没看见他母亲。
秦之焯坐在那儿。
越苏猛地反应过来,好笑地走过去,敲敲桌子示意自己要进去。唐一一在她身后跟着,她刚才去校门口等越苏了,大约是还没看见秦之焯。
“姐我和你说,我这次数学考得可顺手了……秦之焯!你怎么在这儿!”唐一一如临大敌。
秦之焯穿着非常正式的西装,好整以暇地答道:“我怎么不能在这儿,阿阳不是说你们关系很不错吗。”
“你是秦阳的哥哥!”唐一一一脸活见鬼。
“是啊。”秦之焯轻描淡写,“怎么了?”
唐一一最怕他们俩个复合,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我不走了,我要坐在这儿一起开家长会。”
说是这么说,班主任真正走上讲台之后,她还是乖乖去走廊上等了。
越苏越过玻璃看见她在和同桌男孩子说些什么,似乎很激动。
老师照例又是一段冗长的开场白,越苏听着正发呆,手机忽然抖了两下,一看,是秦之焯通过“附近的人”发起了对话。
【秦之焯:嗯……总之你知道了】
【秦之焯:这就是我玩命赚钱的理由】
【越苏:你母亲……】
【秦之焯:我妈半辈子耿耿于怀】
【秦之焯:她讨厌那个女人,但是还挺喜欢那个女人的儿子】
【秦之焯:她说像我小时候】
【越苏: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妈喜欢你弟弟,只是因为你最近几年忙得太过了,都不回去看看】
【秦之焯:没有办法,现在不苦一苦,出不了头的】
越苏摇摇头,知道他还抱着过去“事业最大其他一切都是浮云”的观念,懒得再劝,刚要放下手机,弹出了个新的聊天界面。
【韩信:苏苏,你出门了?】
越苏有点奇怪,因为信哥不常用现代的电子通讯工具,这好像还是他第一次发消息来闲聊。
【越苏:对,我出门了,一一期末开家长会,怎么?你又要失踪个几天几夜吗?】
【韩信:不是】
他的羸弱打字速度显然是追不上越苏的。
【越苏:我刚刚反省了一下我的人生,觉得不要像你们那样几千年后还有人记得,就是二十年后有人记得都挺好了】
【越苏:我决定把这个定为奋斗目标】
【韩信:两千年之后没人记得你】
【韩信:我记得,我在两千年之前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