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苏没有想到自己妈妈会打电话过来, 事实上,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外婆的葬礼, 上一次联系是越苏过年微信群发祝贺短信, 不小心发了一条给她, 然后接到了一个特别客气的电话。
这么多年她们的关系, 其实一句话可以说清楚:“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比如越苏今年虚岁二十一了,她妈妈和她寒暄永远只有一句开场白:“吃饭了吗?”
不管是上午十点还是下午三点。
越苏愣了半秒,回答道:“可能不行,我约了朋友一起。”
电话那头的女声失望地说:“妈妈挺想你的, 能不能回来看看妈妈?”
越苏客气地说:“可是我真的回不去, 我抽不开身。”
越苏心里已经盘算上了, 算了半天, 想起妈妈再婚后生的儿子好像是今年考上大学,那她终于可以松口气了,闲下来, 有时间和自己女儿拉拉关系。
电话那头说:“苏苏, 妈妈知道你有心结, 但你也要体谅我, 我也不容易, 难道世界上父母是子女的仇人吗?我该给的抚养费一分钱也没有少给啊。”
越苏不正面回答,只是又重复了一遍:“不行的,我和别人约好了。”
“你这孩子,父母永远是你最亲的人啊,跟朋友那么好有什么用, 你今年到家里来过年,妈妈给你买了新衣服。”
越苏抿了抿唇:“是什么颜色的啊?”
“是白色的,我知道你们现在这些女孩子都不喜欢俗气的大红大紫,特意去买的白色。不要怕脏,拿回来妈妈给你洗。”
越苏眨眨眼,说:“谢谢,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挂了,我还有点事情。”
她把电话挂了,去洗了洗手,开始切菜,热油锅,蔬菜乍一倒进油锅里,会发出非常大的一声“刺啦——”。
唐一一已经把盘子都洗好了,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边,剥好的蒜瓣在案板上摆了一个小小的爱心。
摆好饭桌之后,越苏发现他们正聚在一起看电视,是电影频道在重播《泰坦尼克号》,目前剧情正到紧要关头,冰冷的大海上只有一块木板,木板无法承载两个人的重量,杰克意识到两个人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于是他决定自己去死。
他浸在温度极低的海水里,要她承诺永不放弃之后冻成了冰,孤独地沉入了海底。
越苏安静地等他们看完这个片段,提醒了一句:“好了,吃完饭再看吧。”
苏小小眼睛都红了,听越苏的坐在桌子旁,问:“为什么他们不能在一起?”
唐叔:“爱情悲剧嘛,悲剧才让人刻骨铭心。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唐一一早就看过这部电影,触动没有他们那么深,虽然刚才也看进去了,但现在捧起碗情绪就散了。
她虽然文综分数挺高,但完全就是题做得多,没什么文艺情节,听唐叔这么说,撇了撇嘴:“反正我不孽,谁爱孽谁孽。”
所以有时候越苏还挺羡慕唐一一的,她活得特别敞亮,好像生死关头走一遭看破了人生似的。
越苏接她到身边一起住的第二个星期,有天傍晚,唐一一趴在桌子边写作业——她那时还没办好住校手续——忽然抬头对她说:“姐姐,我很爱你,你真好。”
当时越苏第一个反应是紧张又错愕,半晌,缓慢又担忧地对她说:“一一,你是不是又想不开啊?”
唐一一对这件事的总结是:姐姐你好像活在上个世纪,不过这个游戏太好玩了,我要多玩几次。
刚想到这里,唐一一抬头特别正经地对她说:“姐姐,今天我也特别爱你,一点也不孽的那种爱。”
越苏波澜不惊:“我也是,超爱你。”
同桌的几个人一瞬间停住筷子,严肃地看着她们俩。
刘衎刚刚没打游戏,和他们一起看感人的爱情悲剧,眼眶还是红红的,缓慢又忧伤地说:“苏苏,你们是不是快要死了?”
越苏:“……”
淦!情感内敛的中国人对“我爱你”的反应那么一致吗!
唐一一吃吃地笑:“这个桌上的所有人不会都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情绪吧?”
越苏:“……”
其他人:“……”
苏小小试着挣扎:“也不是啦,就是‘我爱你’这样的话,总觉得不该这么平平常常地说出来。”
唐一一咬着自己的筷子:“不行啊,我真的超爱姐姐,每天都想对她说一遍。”
苏小小遗憾落败。
有句话怎么说,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迟早是你们的。
唐叔:“说到爱情悲剧,说到有情皆孽,我其实更喜欢一些阴暗的故事。”
“怎么说?”
“正确的人,圣人,比如诸葛亮诸葛武侯,他忧国忧民,为天下计,这自然好,文人墨客不会忘记他,天下也不会忘记他。但是阴暗的、属于罪人的爱也十分动人,比如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特别荒诞,但是又特别美。”
苏小小笑道:“把自己代入这个故事里,身边有个一心要逗你笑的昏庸君主,入目是连绵烟火,城下兵荒马乱,确实有种奇异的美感。”
花木兰:“……啊,可是我代入的是周幽王视角,觉得自己很窝囊。”
苏小小笑着嗔怪道:“木兰姐!你不要代入昏君视角嘛!”
花木兰又想了想,忧愁道:“可是代入城门前被戏耍的诸侯也很不开心啊。”
越苏笑得见牙不见眼:“木兰姐,你就不能把自己代入祸国妖姬、亡国宠妃吗?”
花木兰摆摆手:“算了算了,她们笑得可好看了,我当不来。”
要是木兰姐是那名不笑的宠妃,周幽王要逗她笑可能只有一个办法:点起烽火,召集诸侯,宠妃木兰拿着把大刀骑马从城门里走出来,要和他们一个个切磋切磋,楼上那个昏庸的君王还在瞪诸侯们,意思是你们赢一个试试看……
越苏刚刚吃饭的时候把手机扔开了,吃完饭拿回来,一打开就是十几条微信长消息,全是她妈妈发的,情深意切、有理有据,但她甚至不想看。
但越苏知道自己妈妈,她是个果断的女人,说离婚就离婚,说再嫁就再嫁,再嫁的婆家嫌她带着个小女儿,那小女儿她说不要就不要。
反正就是决定了的事情一定要做到。
越苏叹了口气,拿着手机坐到阳台上去,还是打起精神一条一条看,打算和她说清楚这件事情。
为什么要坐到阳台上去?
她怕自己头脑不够冷静,一不小心又生气又难过,要是还哭就比较丢脸了。
越苏其实并不恨自己的母亲。
她妈妈以前千里迢迢来看过她一次,带着她再婚后生的儿子,妈妈在屋子里和她讲话,那个儿子在外面打篮球,一不小心摔断了腿。
越苏看见她慌张到手抖,那么重一个年轻小伙往背上背,到了医院,那个儿子已经痛得休克了,签字进手术室,医生通知说可能会留下永久后遗症。
然后她的妈妈站在医院的楼梯间里嚎啕大哭,外婆去拿单据了,妈妈搂着她哭,说怎么办啊。
越苏觉得她好可怜。
她妈妈不是个坏人,只是一个人的爱和恨总共就那么多,给别人的多了,给她的就少了。
妈妈只是不那么爱她,没有什么错。
她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越苏有理有据给她解释完,她也没有坚持,只是说“妈妈知道你不容易,但你也要体谅妈妈”。
越苏放下手机,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夜空中繁星不退,月色只余半两。
“苏苏,怎么不进去?”韩信掀开窗帘走到阳台上,屋子里温暖的灯光随着他的动作晃了两晃。
“看星星。”越苏说,“星星好看。”
他坐了下来,在她身边,陪她一起看。
“信哥,你有没有喜欢的爱情故事啊?”
韩信犹豫了一下,问道:“唐叔说的那种吗?那种……不太高尚的爱情故事吗?”
“嗯,我想听。”
“也不算喜欢,但好像就只记得这个故事……结局不好,你真的要听吗?”
越苏点头。
“传说中,英勇善战的廪君统一了五个部落,成为了他们的首领。”他用这句话做了开场白,应该是很不会讲故事,每句话间隔都有点久,是在斟酌字句。
“在廪君的统治下,这个统一的大部族繁荣昌盛起来,他们所在的部落不够他们发展,廪君决定带领全部族,到更广阔、更富饶的地方去生活。”
“他们顺着夷水出发,来到了一个叫盐阳的地方。盐阳边有一条盐水河,盐水河中居住着一位女神,大家叫她盐水女神。女神喜欢上了廪君,廪君也觉得这位女神绰约多姿,两个人心意暗许。”
“女神希望廪君能够留在盐阳,但廪君觉得盐阳太小,不是应许之地,没有答应她的请求。女神想把心上人留下,就变成了许多飞蛾,想要遮挡他的去路。”
“廪君十分苦恼,飞蛾铺天盖地,他与他的族人滞留了七天七夜,食水皆尽。以前他们相爱时,廪君曾经送过一条青带给女神,虫群之中他无法辨别女神的真身,忽然看见一只蝴蝶身上系着缕青色衣带,便毫不犹豫张弓射去……女神被射中,带着致命伤坠入水中,缓缓下沉。天空晴朗了,他的族人都在欢呼。”
越苏张口接道:“可是,廪君却慢慢垂下了那搭弦射箭的手臂,怔怔地望着水面,流下了悲伤的眼泪。”
韩信见她续完了这个故事,也不接话,抬头和她一起看星星。
这两千年变迁,沧海桑田转换,唯有星空一如往昔,和他当初看的一模一样。
他看了会儿,一转头,看见她已经蜷着身子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