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苏不知道自己呆了多久, 她已经无法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了,喜悦就如同清晨的露水一样, 缓慢又清澈地流淌下来。
好喜欢啊。真的好喜欢啊。
她咬着自己的下唇, 怔怔地凝视他的脸。
他其实已经不年轻了, 多年行伍生活使得他的皮肤难称细腻, 只是因为没有皱纹,显得比实际年纪小一些。
眼睫紧闭,看着比平常要严肃许多。他睁着眼睛的时候,大多数时候人是很柔和的, 一是因为自身性格, 二是因为他眼睛很好看, 眼角上挑且有卧蚕, 眼神有力,给人一种气质清正的感觉。
现在他抿着唇、闭着眼,让她再也找不到平日那个熟悉的影子, 反而有些接近她在史书上读到的那个淮阴侯韩信, 隐忍、傲气、难与争锋。
越苏忽然想, 他如今那么温柔、没有一丝戾气, 是因为……是因为她尊重他、仰慕他、从不为难他的缘故吗?
她常被人说“好相处”, 一直觉得这是个不算优点的优点,只因哪个老好人都是可有可无的。但这一刻她欢喜过头了,为自己前半生学习到的温柔包容而窃喜,为自己有能力做个给予者而窃喜。
因被这份喜悦冲昏了头脑,她忍不住再悄悄靠近一点, 心想他呼吸还是平稳着的,短期是不会醒的,那么……
那么再亲一下也许也是可以的吧。
这次要记住味道。
她不舍得闭上眼睛,低眉垂目,要吻过去,这次她比上次要果断得多,完全不犹豫,然后……
然后她的下巴被捏住了。
越苏被吓得一哆嗦,仰头看过去,见他已经半坐起来,眉目平静坦然,瞳黑如墨,神情干干净净,没有半分情/欲的影子,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韩信现在有这幅表情,却是因为他难得处于迷茫的状况,仿佛身处梦境,什么都隔着一层,心里懵懵懂懂地想着她怎么在这里。
她怎么在这里。
她在干什么。
为什么要……为什么要……
他本该想起之前给他阻碍的东西,想起她在雨夜和别人拥抱道别,想起她醉酒后呓语的是他人的一生。
但是没有,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什么都忘了,只想起她刚才虔诚地低眉,像要亲吻一尊神像。
“苏苏,你在干什么?”他捏住她下巴的手很快就松开了,改变了刚才那个好像随时要吻下来的姿势,问道。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他只是在给她台阶下。
越苏觉得喉头发紧,泪水逼上来,勉强开口说:“我……我……”
她说不出话来。
“太晚了,你困得厉害,还是去睡吧。”韩信叹了口气,见她半天找不到理由,只好帮她到底,好在室内只有壁灯,黑暗给一切隐密情绪做了遮掩。
他语气平静,甚至带着几分长辈看见自己家孩子胡来,打又舍不得,不教育也不行,只好随便说两句的无奈。
越苏乖乖地点头,借他伸过来的手站了起来,有些难过地要往楼上走。
她不敢看他,像是小时候没做好作业,不敢看老师一样。
可是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没做好。
越苏听见了一声叹息。
越苏忍不住偷偷回头看他,可一回头就被抓了个正着,又赶快把头扭回去。
韩信见她踌躇半天,只是走了那么几步,可怜巴巴的,还偷偷回头,眼里泪水盈盈,好像马上就要回头委屈地抱过来。
他没法拒绝的,他会屈服的。
现在已经是极限了。
她还有自己的一生要过。
“信哥……”她小声地叫了一声,停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点喜欢都没有吗。一点都不喜欢我吗。
“别这样,苏苏。”韩信觉得心里心酸又凄凉,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的冲动,“去睡吧,明天起床就没事了。”
他心里明明在乎的不得了,却不得不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越苏重重地点了点头,一步一步上楼去,在自己门前站了半天,怎么也推不开那扇门。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推开这扇门就没有以后了,她不想这样。
她呆呆站了很久,忽然听见他上楼来了,于是赶紧想要打开门进房间去,可是越忙越乱,她力道不对,反而把门锁卡住了,怎么也推不开。
韩信已经站在她身后了。
越苏如芒在背,手上的动作停住,觉得自己的心被剖开来,血淋淋地在跳。
不喜欢就不喜欢嘛。
真是奇怪,明明他们现在离得那么近,她却觉得很想他。可是想见他,又不敢回头。
越苏的手腕被抓住了,他拉着她的手腕转过身来。
韩信松开手,低头看了一眼,把门打开了,然后拉着她走了进去。
越苏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注意到他眼眸深处有光,好像他一半是枯枝,一半是烈火,他自己焚烧了自己。
门关上了,然后韩信俯身把她压在了门上。屋子里一点光也没有,窗帘很厚,什么都看不见。
“就亲一下,然后乖乖去睡,明天起床就忘掉,好不好?”
他一说话,越苏才发觉他靠得如此之近,酥麻感立刻簌簌聚集到了神经末梢。
他屈服了。
这四个字一出现在脑子里,越苏就觉得血管在身体深处搏动着,隐隐抽痛,但是血液是温热的,暖和的,她身子都飘忽起来了。
这一副孤魂野鬼艳羡的皮囊诱惑不到你吗?为什么要用哄小孩一样的语气呢?因为觉得我可怜,所以把亲吻当做糖果一样送来安慰人吗?
她被按在门上,动弹不得,视野里更是一片黑暗,可他还嫌不够,右手覆了上来,热度在眼部沉沉浮浮,仿佛行至朝雾间,下一步便要坠入云暮里。
越苏有些惶惶然,在灼人的等待中,想要开口叫他的名字。
不知怎么福至心灵,甜腻、迟疑地叫出来,却是三个字:“信哥哥……”
然后就是亲吻。
真的是非常简单、非常短暂的一个吻,可能还不如她偷偷亲的那一下,简直像亲昵地蹭了一下。
最开始因为黑暗,还没有找对位置,在她唇角吻了下来,然后才挪到她唇上,给了一个正正经经的、短暂的吻。
外面又在下雨了。
他一触即分,越苏不甘心,仰着脸要追逐过去,再次被捏住下巴。
“好了,睡吧。”他声音压低,轻轻说。
“你敷衍我。”越苏被他覆着眼睛,想着反正也没有明天,不讲理地耍起赖来,“时间太短了,我还没有记住。”
韩信轻轻地笑起来,是很短促的、很温柔的笑声。可听起来又像一句沉沉的叹息,告诫着什么。
“苏苏,不要任性。”他靠得真是太近了,可这么近,却在说些绝情的话。
他的手只是虚虚地搭着,并没有用力。
然后越苏就怂了。
她委委屈屈地点头,韩信把手撤了下来,他有些遗憾看不见她的表情,又很庆幸她也看不见自己。
哄的不是你,哄的是我自己啊。
这句话他永远不会说出口。
他十分清醒,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没办法放肆,所以只能选择克制。
他让开身子,让她去睡觉,自己打开握住房门把手,打算开门出去。
身形交错的一瞬间,越苏忽然抓住他的袖子,不管不顾地靠过来,踮起脚,想要再吻一下,很短暂的那种也可以。
但是没有成功,她不太有接吻的经验,错估了他们之间的身高差,只是在他脸侧印了一下。
她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却愿意拿出为数不多的英勇来。
韩信愣住了,他站在原地没动,他夜间视力很不错,感觉到她泄了气,站回原地,手上紧紧攥着的袖子也松开了,整个人垂头丧气的。
她很虔诚地去犯错,可能是因为太过年轻。
“再见。”他说,开门出去了。
越苏连忙也说了一句“再见”。
门关上之后,她跌跌撞撞地栽倒在床上,心里想的却是,再什么见,巴不得你想我想得夜不能寐。
她失眠了大半夜,后来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第二天又醒得早,早早地坐在沙发上,也没什么事情做,抱着电脑码稿子,因为心情太过复杂,又有点心不在焉,一不小心把男主写死了。
韩信下楼来跑步的时候,就看见她一脸“我是冲撞了哪路神明吗”,飞快地点击着删除键,文档满屏的字快速地消失。
“早。”他打了个招呼,出门了。
越苏见他真的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先是有点黯然,接着开始怀疑昨晚是不是一个太过真实的梦境。
想来想去没什么结论,她拿起手机给沈静松发消息。
【越苏:老板,我上个月工资还能循环使用吗】
【越苏:应该可以吧,你不是说冷却CD一个月嘛】
【沈静松:可以是可以,不过效果会减弱,具体怎么减我也不知道,第一次这么搞】
【沈静松:顺便提醒一句,那个数字是会变的,不要太认死理】
越苏回头看见自己删了一半的文档,懒得再删了,直接退出不保存文件,就当没写过。
网瘾少年刘衎也不太需要睡眠,一大早起来打游戏,越苏边吃零食边打着支笔做笔记,心里谋划着这整件事该怎么告诉唐一一。
“其实你身边的这群人不仅不是我亲戚,而且都死了成百上千年了”。
嗯……
她写写画画还没得出什么结论,韩信已经跑步回来了。越苏心念一动,然后就看见他头上浮现出一个数字。
沈老板没说错,数字确实会变。
现在他们再次相见的次数是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