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看着, 竟有些出神, 恍惚间像临水看花, 花再好, 终究是触之不及的。屋子里已经静下来了,原本亮堂堂的客厅也被她调小了光源,只正中一点坚定的烛光,她侧脸柔和,有清冷冷的喜气。
越苏只窘迫了十几秒,就来不及想着自己了, 秒针一点一点在挪,距新的一年只剩下几个刹那。
她站起来, 眼睛余光看着时钟, 等最短的那根指针一动,立刻把蜡烛给吹熄了。外面早有人掐着点放烟花, 一瞬间风狂雨骤似的, 漫天缤纷色彩,欢喜到了极处,仿佛音符在五线谱上乱跳, 唱不成曲调, 但总归是欢喜的音律。
越苏轻轻地说:“新年快乐。”
她没敢再喊一次他的名字,一个词语翻来覆去地说,是要失掉其本来意思的。
韩信也回了一句:“新年快乐。”
顿了顿,又说:“已经不早了,快去休息吧, 熬夜对身体不好。”
越苏答应着,走过去给两个孩子掖了掖被角,确定空调的温度,这才和他一起往楼上走去。
走到一半,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他说:“信哥,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
韩信原本想说明天再给也无妨,但碰巧外面炸开一朵极盛的烟花,淡金色的光晖甚至溢到室内来了,在她眸子里一荡,让人不忍拒绝。
于是跟着她进了房间,她半跪下来去拉开柜子,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盒子来。小盒子大约是乌漆木做的,有些年头了,打开,自里面拿出一个银质的吊坠来,吊坠表面做成藤枝模样,看着倒清爽。
越苏放在手心里递给他,说:“这是我出生的时候,邻居算命的大伯送的,当时嘱咐说不让自己带,要送给别人……今天就当还礼了吧,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不要嫌弃。”
她生怕两人之间陷入尴尬的沉默,又接着说:“那个大伯特别喜欢《西游记》,还送过我一套西游记原版,只可惜后来搬走了。”
韩信接过来,指头不小心碰到上面的机巧,吊坠的藤枝一下子舒展开来,露出里面放着的一张小像。
那还是越苏十三四岁时的一张大头照,当时女孩中十分流行大头照闺蜜照。好在不是什么非主流造型,简简单单的证件样式,眉眼稚嫩,懵懵懂懂的。
越苏早忘了自己往里面放过什么,甚至要送他,都是刚才临时起意的,现在瞬间不好意思起来,伸手去拿。
谁知韩信手一合,就把吊坠收了起来,不让她拿回去:“给我吧。”
越苏不懂他的意思,手停在半空中,抬眼去看他,轮廓依旧是让他恨不得上手描摹的样子。
韩信有点窘迫,外头烟花璀璨,怎么也说不出别的话,被她看了半晌,方才说了一句:“给我留个念想。”
他愿意是要分辨的,但不知怎么回事,说了这么一句帮倒忙的话出来。可见你若是不常说谎,就是刻意骗人,说不定黑灯瞎火摸索着,一不小心,迎头就撞上了事实。
他言行不一、前后矛盾,她只看到这一点点片段,参不透前因后果,但已经够了,至少够她领悟那一点玄妙的感觉。
韩信不敢再待下去,吸取上次的教训,他有点狼狈地朝她点点头,低声说了句:“你休息吧。”立刻替她关上门,转身出去了。
越苏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伸手去掂脖颈上坠着的玉器,沉甸甸的,然后才终于确认了,慌张到先把室内的灯关了,再摸黑去开门。
可这样的慌张也透着快乐,甚至带着点安心,上考场坐下来,一看试卷题目全做过的那种安心。
她有些莽撞了,一点也没想过若是开门出去,他已经走了呢?若是他已经回去了呢?她扑了个空又怎么办呢?
她没想过,理所当然地开门,看见厚重的窗帘没拉,他的影子在阳台上,理所当然地快步走过去。
阳台上站着的人并不在看烟花,而是低着头,察觉到她快步走来,立刻把手里的东西收了起来。
但是越苏心里澄清明亮——她知道那是什么,亦知道他百般闪躲的是什么。
“苏苏,你怎么又出来了?”韩信问。
“信哥,”越苏笑起来,这次不是微微的笑,她笑得很灿烂、很笃定,“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
韩信见她笑得那么好看,被带着不自觉也露了些笑意出来,问:“什么?”
越苏走近了一步,阳台上风冷,把她鬓边的碎发撩了些起来:“……其实我不太懂喜欢,我只是想走向你。”
韩信被她一记直球逼得想往后退,可他本来就是靠在栏杆上的,已经退无可退了。
他还强自冷静,说:“这样不好……”
越苏径直打断他,逼到他面前,仰头说道:“你觉得自己不好,不是的,我觉得你很好,怎么都好,不要这样,信哥,就算你自己觉得自己不好,我也觉得你很好。”
她十分清醒,在深夜里这样的清醒十分难得。
韩信已经镇静下来,垂眼看她,说:“你只是一时糊涂。”
越苏摇头,她难得有尖锐的时刻,眼眸熠熠生辉,和背后腾空升起的焰火互相辉映:“那你呢?你也是一时糊涂?现在清醒了吗?”
韩信苦笑道:“你不必这样,苏苏,没有结果的。”
“可我不要结果。”越苏说,莽莽的寒风从她身边穿过,天际又有烟花升起,三条灰色的龙并行,直直地往上飞,飞到云间,再盛开出音阶不同的繁花。繁花之上再有繁花,梦境之上再绽梦境。
她眼睫扑闪着,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要结果,这样可以吗?”
韩信收紧了手,他没有面对如此场景的经验,想使劲握住手里小小的银饰,但又怕弄坏了,终究只是虚虚地拿着:“你……”
他想说些“你要爱护自己、你应该有更好的”之类的废话,可是只是开了个头就说不下去了。
他这一生,虽说短暂,但也跌宕起伏,唯一不变的就是从始至终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原以为奉上还算赤诚的忠心,总该有个好结局,但终究是他错了。
恩人、君主、部下,什么都信任不得。
可他现在——既不是什么将军,也不是什么诸侯王,擅长的战场纵横早已成了屠龙之技,她到底在执着些什么?到底在喜欢什么?
总不会是……总不会是在喜欢他吧。
那个原原本本的,在母亲尸身边哭泣的五岁孩童;那个梦想是当个小吏的年轻人;那个月夜奔逃千里的亡命之徒。
越苏见他怔住,不由得往前踱了两步,现在只差抬头就能吻上去,因为距离近了,声音就放低了些:“是一时糊涂才喜欢我的吗?要是你……还是还给我吧。”
她一时鼓起的勇气已经渐渐冷却,视线要挪开,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
“是一时糊涂。”韩信低声说:“现在不愿意清醒了。”
他伸手把她抱进怀里,依旧被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礼法所拘束,就算心里触动得厉害,也只是抱得紧了些。
“信哥哥。”
“嗯。”
“我现在哭会不会有点奇怪啊?”
“不会。”韩信拍了拍她的背:“你想怎么样都好。”
越苏已经落下泪来,脸往他怀里埋:“你要哄我。”
“嗯,哄你。”
“你唱歌给我听。”
韩信哑然失笑:“唱歌?我不会唱几首歌,而且唱得不好。”
“我不管,你答应哄我的。”
他认真想了想,最终还是哼起了简单的曲调,字词音节都挺奇怪的,但组合到一起,又带着些温情脉脉。
是先秦的歌曲。
越苏仔细听了,总算辨认出几个关键字词。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是《蒹葭》。
等他唱完,越苏依偎在他怀里,已经止住了眼泪,竟然一本正经地谈起这情诗的来源:“秦风曾有蒹葭,而今只剩无衣。”
韩信帮她擦了擦眼角,接话道:“秦不畏死,却不知活,征战频频终究不是好事。”
他全然不觉得不对劲。他本来心里心思就多,性格也不好琢磨,如今动了真感情,还要更不好琢磨。所幸念念回首处,总还是寻常人。
越苏静了半晌,只觉得那背过几十遍的词句崭新崭新的,还原出其情诗的本来面目,忽然又说:“信哥哥,你唱歌真好听。”
韩信摸了摸她的头,温言说:“好了,去睡吧,好好睡觉,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越苏不愿放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想起自己上次踮起脚也吻不到,这次倒是目标短浅,在他脖颈上轻轻啄了啄。
她仰头去看他的眼睛,表情温驯:“信哥哥,你真好,我明天还喜欢你。”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韩信向来是习惯去先想好以后的,想好下一步,但此刻却不愿意再想了,痴心念着明日复明日,总有下一个明日的。
他何尝不知道是自欺欺人,只是愿意罢了。
由阳台走进去,窗帘一掀,就蓦然暗了下来,越苏已经走到门口,又回身,拉住他的衣袖,声如蚁讷:“信哥哥,我再亲一下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
她踮起脚,也不去想吻他的唇,只不贪心地又在他脖颈上印了一印,却不想直接吻在了他的喉结上,她懵懵懂懂的,也没多想,小小地舔了一口。
韩信倒吸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