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隐隐传来京剧的咿呀声, 这么一截孤零零的声音在深夜里是颇为恐怖的, 但是越苏全然没感觉到害怕, 反而觉得新奇, 侧耳细听,眼神灵动, 小声问韩信:“信哥,你听见了吗?”
“嗯……是民间小调吗?”韩信只听见一丝细细的高音, 游丝一样不断地在黑暗中徘徊。
“是一种戏曲, 这附近应该住了个爱听戏的老人家。”越苏仔细地听, 嘴里跟着轻轻地唱了几句:“献出了美女叫西施……”
越苏大学时期, 为了修满选修课学分,曾经在学校卡出重影的教务系统里抢到过一门《京剧欣赏》。
上课的是个老教授,就在第一节课来了一次,之后的课都是由他的研究生上的,研究生小姐姐嗓子吊得好,还是德云社的粉丝, 课间常教她们唱几句。
“吴王他杀了伍子胥, 说什么忠良死得苦,道什么忠臣死得屈——”
她蓦地停下, 掩饰性地咳了两声:“老曲子, 还是别唱了, 我们聊点别的吧。”
韩信看她唱得认真,脸颊软软的,很是可爱。他没听过别人的曲子, 私心里觉得她唱得最好,飞泉鸣玉一般,于是问了一句:“为什么不唱?你唱得很好。”
越苏支吾了两句,惯是不会说谎,撒着娇遮掩过去:“这曲子不好,晚上最好还是别唱了。”
这曲子是《未央宫》。
全名叫《未央宫斩韩信》。
她毕竟是选修课上学的,基本功并不扎实,只是当个小爱好,刚才唱了几句,才想起这曲子原名叫什么。
“苏苏以前专门学过唱戏吗?”韩信问,他印象里伶人的地位是不高的,小心地问出来,生怕她以前吃过太多苦。因为最气人的是他对此无能为力,只能期盼她之前遇见的都是好人。
“我就这么几句,哪敢说专门学过。”越苏没察觉他的心思,噗嗤一声笑出来,摆了摆手,“要认真说,只会唱一点点小调,还是老师期末要考才会唱的。”
韩信见她笑容坦坦荡荡,知道是自己多心了,说:“苏苏唱得那么好,现在再多唱几句,好不好?”
越苏一面想词,一面说:“唔……我们老师当年教的都是简单的词,《锁麟囊》啊《花田错》啊,我其实也不会几句,待会儿唱出来你要笑我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空白的严冬被关在屋子外面,一点也进不来。
【沈静松:小越!!!快点!快下载!!我撑不住了!】
【沈静松:[Apk.文件]】
越苏连忙拿起手机,一边心痛自己的流量,一边把那个大几百M的文件下载下来。
【您以接收对方发送的文件】
【沈静松:OK,让你弄的东西放在手机屏幕上就行了,快点啊,五秒够吗???】
越苏一伸手,把那个小小的陶瓷瓶拿在手上。
【越苏:OK,我拿在手上了,现在放吗?】
【沈静松:放吧,放完就松手啊,我没发消息之前不要再碰】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界面是那种老式的论坛页面,从上至下分别用糟心至极的排版排列着【远古暨三代】【春秋战国】【秦汉】……
其中春秋战国最后一个章节点打开了,一眼看过去。
周太史儋见秦献公曰:
“周故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岁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出。”
越苏觉得这句话颇为眼熟,可她并没有通读过《秦本纪》,大脑习惯性地回想了一秒,才赶紧把手上的瓷瓶放了上去。
眼前不算太明亮的室内灯光瞬间炸裂开来。
那一瞬间越苏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会被灼伤,因为光芒太盛,她又离得太近,刺目的光斑遗留在视网膜上,直直地侵入她的大脑深处,强迫她暂停了一切思想活动。
接下来她就不可抑止地咳嗽起来。
扬着尘土的干燥空气一股脑地钻进了她的肺部,越苏到此时为止的二十多年人生,几乎都待在湿润的南方,从来没有接触过西北的干燥,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子,只觉得自己要咳出血来了。
好不容易平息下咳嗽的欲望,越苏带着咳出来的生理性眼泪,泪眼汪汪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淦!这是哪?!
越苏目瞪口呆地打量了一下正前方的高大市门,市门的屋顶倒是南方人很亲切的四坡式,她正站在一块大型的空心砖上,周围来来往往的都是饰冠剑的游闲公子。
虽然看得出这些年轻人和一般老百姓的身份不一样,但是奇怪的是他们的衣着并不算太华丽,越苏甚至没看见丝织品。
嗯……所以这是哪?
她正犹豫着,忽然被右手边街角处的喧闹声吸引了注意力,那边是一家酒铺,店铺门口悬挂着招客引子,设乐陈酒,来往的人很多。
有两个壮年男子在酒铺门口互相对骂,因为乡音太重,越苏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只是看他们表情和驾驶,不会是什么好话。吵了几句,这两个男人干脆动起手来,打得不可开交,旁若无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就有仇,这两个人下手极重,越苏那么远看着,都能听见拳头击打到肉体上的闷响。她看不惯这类血腥场景,下意识别过头去,恰好迎面一个佩剑的布衣男子兴奋地往斗殴的方向走去。
此时已经躲闪不及了,眼看就要撞上,越苏小小地尖叫了一声,试图提示他避让一下,但是……
但是……
但是那个男人就这么直直地穿过了她的身体,走了过去。
越苏:……
越苏终于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惊叫。
布衣男子似乎是听见了什么,疑惑地往四周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异状,就继续前去围观斗殴了。
她赶紧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发现自己手上还攥着那个小小的瓷瓶,另一只手上拿着手机。
越苏连忙拿起手机解锁,发现主页面的日期已经变成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数字,显示是1538年2月31日。
她又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尤其是街上行人的衣服形制和被官吏带领着前去服徭役者手上的农具。
有铁质农具了,应该是春秋战国以后……
手机左上角显示还有一点点信号,越苏尝试着打电话出去,然后这最后一点点信号也断了。
越苏:……中国移动你给给力啊!
调试了半天,还是没信号,越苏郁郁寡欢地清空了后台,让手机进入省电模式。
不能慌,不能慌,她好歹当初也是历史课代表呢,历史书上一定有判断出现在是什么朝代的准确办法……
文字!
越苏站着的市门口,进门就是一家屠铺,门口悬挂着一只羊头,羊头旁边是一块油腻腻的招牌,她踮起脚去看,上面写着一些扭曲、难以辨认的文字。
越苏的心往下狠狠一沉。
不是楷书、不是行书、不是草书、不是金文、不是小篆。
淦,这会儿不会是西周吧……那个喜欢用活人献祭的朝代……
她忧心忡忡地往集市外走了几步,心想反正也没人看得见自己,不如去官府办公场所看看,里面应该有书写具体年份的户籍册。
越苏方向感不是很强,沿着墙根走了几十分钟,终于来到了一处楼阁前,好在走的街道比较平直,并不坎坷,她不算太累。
走了半天,她不知怎么地瞎逛到一个靠外的屋子前,那里有个穿着齐整服侍的慈祥老者,正在边问面前的男人话,边用毛笔在简牍上写字。
越苏绕过去,意外地发现自己认得出他在写什么。
老者写得是很标准的隶书,前面的简牍看不见了,他正在写的一行字是:两足下踦。
两脚不能正常走路。
越苏打量了一眼老者面前的男人,发现他身材矮小,满脸麻子,脸上没有眉毛,鼻梁很别扭,可能是被人打断之后没能重新长好,脸色蜡黄,病态明显。
嗯……这是在干什么?
官府验伤?
还是医生治病?
老者又接着写:疠者,定杀。
这四个字越苏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她琢磨着,既然官方用的是隶书,而且她能看懂一些,应该不会年代太过久远……
她联想起沈老板给她发的消息,差不多可以确定现在是在秦国。
还没有统一六国的秦国。
但具体是在哪一年呢?她怎么联系上沈老板?又怎么回去呢?
还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眼前慈祥的老者笑了笑,回头叫了一句“隶臣”。
立刻有两个穿着朴素的壮年男子上前来,一人一边把患病男子拖出去了。
真的是官府验伤啊?现在是不是要把他带回牢里去?
越苏跟着走了几步,看见两位隶臣把人带到河边,低头和他说了几句话。
对了,这座城池中间有河穿过去。
河边没有渡船也没有桥啊,他们难道要带着这么个病人游过去吗?
越苏的疑惑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两位壮年男子把那个瘦弱的病人一左一右提在手上,荡了两下,扔进了河里。
那人应该实在病得太严重了,甚至都没有挣扎,短短几十秒就沉底了。
越苏:……
你们解决病人的方式也太粗暴了吧!
她梦游一样地走回去,正巧碰上那位慈祥的老爷爷拿出一枚纽扣大小的印章,在简牍的最后印了一下。
正好印在“定杀”两个字上面。
越苏:我想回家。救救孩子,我真的想回家。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本来就看不太清楚的自己,现在越来越透明,她甚至看不太清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了。
【沈静松:小越!!!快!跑步去秦宫!求求你了!快点!】
【沈静松:求求你!跑过去!秦皇陛下他提前搞昌平君了!!!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