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劭祈很多年没有回英国过圣诞了。周子豪记得,那还是他们在高盛的时候,有一年沈劭祈十二月下旬被派到北京跟进一个项目的收尾,项目在23号如期顺利完成,美国的几个同事急急忙忙订机票回国过节,本应该飞英国的沈劭祈却也跟着大部队回了纽约。
周子豪在圣诞后两天才偶然听同事说起,他试探着邀请沈劭祈到他们家吃顿便饭,没想到劭祈竟然很爽快地同意了。
那时周子豪还和妈妈住在法拉盛一个老旧的公寓里——周妈妈是四川移民,他家在那里经营着一间小小的麻辣烫店。父亲过世后,母亲靠着那间小店,把他们两兄弟培养到大学毕业。
大哥在中城一家颇有名气的律所上班,早就搬到附近。母亲还不想退休,刚工作两年的周子豪便继续与母亲住在法拉盛。
那时候周子豪跟沈劭祈不比现在,听到这位贵公子要来,周妈妈局促得手脚都没地方放。
沈劭祈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出现给别人带来了麻烦,周子豪察言观色,看他对母亲礼数周全,亲切地称呼她伯母,在她帮他端来杯碗的时候站起来双手接过说谢谢,母亲与他说话时停下筷子认真听,甚至在母亲与他熟起来后开始唠叨一些无聊的家常,他也会微笑地附和提供一些意见参考。
是高高在上的礼数还是发自内心的教养和尊重,一个人的眼神和举止之间的细节都无法隐藏。周子豪很清楚,沈劭祈不是那种热络的自来熟个性,能做到这样,是真正把自己当成朋友。
从那一次,这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才算开启了交心的友谊。
印象中那一年到现在,沈劭祈几乎每年圣诞都在纽约过。他朋友不少,情人不断,虽然只身在纽约,但他有他过节的方式,反正总不至于一个人。
如今周子豪家也在曼迪森大道上,离劭祈家不远,如果不是下雪天路滑,他走过来要不了一刻钟。按下门铃,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应门。
“怎么是你开门?” 周子豪把大衣手套挂进玄关的衣帽间,随口问道。
沈劭祈耸了耸肩: “今天家里就我一个。”
周子豪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想从他表情上看出点端倪:“Henry也回去了?”
沈劭祈点头:“我让他们都走了。”
他这个上司兼兄弟是越来越酷了。周子豪也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喝什么?” 沈劭祈走近吧台里。
对于喜欢烈酒的人来说,沈劭祈的吧台比纽约最好的酒吧更让人走不动道,不管是大名鼎鼎的轩尼诗人头马这样的顶级干邑,还是Croizet Cuvée Leonie 1858这样一瓶千金的拍卖场宠儿,他这儿一应俱全;无论是“单一麦芽圣地”艾雷岛出品的苏格兰名酒Ardbeg Supernova,还是美国独立厂牌Michter’s的25年黑麦他也都有。
不过周子豪对烈酒没什么研究——他对所有吃喝玩乐的东西,都没有什么深入的研究,以前是没有条件,现在呢,既没时间,也早没了兴趣。
“跟你一样吧。” 他看着琳琅满目的酒瓶子,最后还是这一句。
“伯母身体好吗?”
“好着呢,一直问我怎么没邀请你。我刚出门她还在念,说你明天如果有空,请你一定过去吃顿便饭。”
“替我谢谢她。” 沈劭祈没说去也没说不去,但嘴角的笑意是真的。
“劭祈……”
沈劭祈倒了一杯酒推到周子豪面前,抬起眼,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为什么把所有人都放走了?”
“难得清净,” 沈劭祈啜一口酒,笑道,“你在担心什么?”
他神态自如,让周子豪觉得自己是在杞人忧天,他慢慢地转着手里的杯子——劭祈最近有些不一样,自从十月份上海回来之后,他就有这种感觉。
但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文科生,他不擅长捕捉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更不擅长描述它。
找不到合适的词,周子豪笑了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和叶罗伊最近怎么样?”
沈劭祈有点惊讶。周子豪已经很多年没有过问他的感情生活了。
不过这实在也怪不了别人。
他们俩刚熟起来那会儿,周子豪对沈劭祈当时的女朋友还是十分另眼相待的,跟对自己大嫂的态度没什么两样。
但他很快就发现那样有点儿浪费感情,毕竟每隔几个月就换一个嫂子也挺心累,更别提那些“准嫂子”们的性别还有点儿飘忽不定。
至于到了现在,但凡跟沈劭祈有点私交的人,都不会对他的枕边人多抬一下眼皮,过问就更是免了。
所以周子豪今天突然对叶罗伊表现出兴趣,沈劭祈自然也不会理解成是关心。
“你跟他很认识?” 他只能做这样的猜测。
“几面之缘,他哥哥嫂嫂都是律师。”
叶罗伊的哥哥叶罗思是城内小有名气的并购律师,沈劭祈也是先认识他哥哥,才认识了他。而周子豪的大哥周子嘉哥大法律系毕业,当了几年律师后进了司法系统。纽约的华人圈子不算小,但是律政圈子却不那么大。
周子豪解释了一句之后,大概也发觉自己那问题没头没尾的,又道:“他们家家世不错,爸妈都是医生,叶罗思比叶罗伊大十一岁,听我哥说,叶罗伊从小就被全家人捧在手心里,像是……嗯,像小王子一样被养大的。”
这是大部分熟悉叶家的人对叶罗伊的普遍评语,若要说形象,也算是形象。然而在沈劭祈面前再讲起“家世”、“王子一样被养大”这些形容词,周子豪突然觉得这些评语浮夸得有点好笑。
所以他很不厚道地笑了。然后,极罕见地加了一句私人评语:“其实我没想到你会钟意这一款。”
沈劭祈也笑:“我也没想到。”
看到周子豪疑惑的眼神,他大方解惑:“解闷而已。”
为什么会看上叶罗伊?
那张漂亮的脸孔浮现在脑海里,还有那双神气的无所畏惧的眼睛。
他又笑了一笑,仿佛自嘲。
像。的确有像的地方。
可惜不一样。
周子豪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来。他真是吃饱了撑的才会去关心沈劭祈的感情问题。
沈劭祈挑眉: “有意见?”
周子豪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我跟他又不熟。我真的只是随便问问。”
放下手,他啧了一声:“我就不能是关心你吗?你啊……”
周子豪忍了忍,把到了嘴边的话憋了回去。他有时候是真纳闷,无论怎么看,自家这位兄弟也不像个浪子,要说铁石心肠似乎也谈不上,但是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出色的男男女女,竟然就是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让他瞧在眼里、放在心上。
但他也知道,感情这么私人的事,劭祈不会喜欢别人干涉,哪怕是以关心的名义。
思及此,他话音一转:“不说这些了。说说你给我丢的那个烫手山芋如何?”
“哪个?”
“还有哪个?你老大雷厉风行,人家准备了几个月的项目你一句话就叫停,然后让我去接受他们的炮轰。要不是孝原出面,我还真搞不定他那几个手下。”
“你说天化?”
天化全名天宇化工股份有限公司,15年前还是中国化工业的龙头老大之一,这几年一直在走下坡路,去年开始传出消息,当地政府有意与民营资本和外资探讨合作方式,自消息传出,不少资本都跃跃欲试,J&P是最早开始与他们接触的资本之一。
与国企合作涉及到许多方面的问题,何孝原的团队动用了不少人脉,更花了很长时间与天化反复沟通探讨出资方式、持股比例、合作模式等问题,计划书改了一稿又一稿,沈劭祈坐镇上海时最新一稿计划书呈到他面前,却被他强制喊停。
2011年J&P在中国成立分公司时,主方向是扶持高新科技初创公司的风险投资,所以把拥有IT行业工作经验的何孝原派到上海。而何孝原也不负众望,公司成立不到三年就完成一个IPO,其它几个项目发展势头也都不错。
这几年随着中国企业规模逐渐扩大,资本发展到一定程度,开始把眼光转向兼并收购,兴起一波并购热潮,俨然八、九十年代的美国。J&P本身又是做这个的,公司7个高级合伙人有4个从学校出来后就进了并购行业,包括掌门人沈劭祈。可以说,经验、团队、资本和人脉都不缺,何孝原的团队会把目光转移到这上面来,也不稀奇。
只是沈劭祈对此并不赞同,虽然近年研究中国经济模式的西方学者不少,J&P甚至有一个专门的智囊团在解析这个国家的经济政策和走向,但他们进入这个市场的时间太短,对这个经济体的独特性和内在复杂性了解得不够深入。更何况中国经济已进入瓶颈期,未来不是很明朗,在这样的经济环境下,贸然进入并购领域风险太大,不如把资本和精力集中渐入佳境的风投。
至于说到天化本身,200多倍的市盈率说明这家公司的股价已经虚高到全靠泡沫支撑,仅这一点就能让他对这个项目喊停。
“别跟我说什么中国公司市盈率成百上千不足为奇,那是投机炒股,不是并购。” 沈劭祈道。
更何况天化的问题不止于此,负债过高、业务结构单一、转型希望渺茫,他找不到任何一条支撑这项并购的理由,即使他们整个团队已经花费无数人力物力也一样。
何孝原团队的逻辑是:天宇与大部分的大国企一样,背后有当地政府,他们的银行贷款金额大且利息极低,这样的企业,负债高是普遍常态,银行也不敢让它出问题,用华尔街的话说,就是too bigfail。
而J&P要在中国真正站稳脚跟,单单赚钱是不够的。入资国有大企业是每个私募资本都想做的事,而经营状况良好的国企根本不可能对他们开放,对天化的收购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哪怕他们不能控股、没有经营决定权,他们也应该放手去争取。
在公司管理和经营判断上,沈劭祈向来强硬。投资公司不比商业企业,他是J&P的灵魂人物,向来说一不二。他做的决定没人敢跟他争论一句。
于是就苦了在他走后被派去监理的周子豪。
沈劭祈在那场金融危机中一战成名,全世界都以为他热衷豪赌酷爱冒险,包括他们团队中的不少人,也是被他的眼光和胆量吸引进来的。但周子豪跟他一同经历了那场危机,他的直观感受比别人可能更深刻一些。
他那段时间遭受了怎样的压力,周子豪只是在旁边看着,已经无法想象,更不要亲身经历的沈劭祈。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赢,只是数字的多少差别而已,但是次贷市场越来越狂热,他的神经也越绷越紧,他已经看到那场风暴地下摧枯拉朽的破坏力,也几乎可以预见,这场风暴将以怎样彻底地改变如今的这个金融世界,和很多人的生活。
“我知道我一定会成功,但我竟然对此……感到害怕。” 他永远不会忘记沈劭祈说这句话时的表情。
“沈先生实际是一个非常厌恶风险的人。他的谨慎并不是因为缺乏魄力和胆量,而是因为他对金融危机看得比你们深,比你们远。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无条件支持。”
想到他对何孝原说的这些话,如果被当事人听到,就难免有拍马屁的嫌疑了。周子豪笑了笑,略过:“猜猜孝原怎么说?”
沈劭祈看了他一眼,理所当然地说:“有你在,我不担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