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沈劭祈到达肯尼迪机场时，他的资深助理薛窈早就已经等在那里，两个人上了车，他一边喝咖啡提神，一边听薛窈汇报工作，等他咖啡喝完，薛窈的工作也汇报完，接着与他确认这两天的日程。

“今天下午我帮您安排了两个会议，下午一点在GS银行总部开会，Jenny Kendrill女士想与您谈谈Newark那家物业管理公司的财务状况；三点钟与CI养老保险基金的Paul Lambert先生见面，他们同意投资我们的下一支基金，但是具体金额要等与您谈过之后再决定。Lambert先生喜欢下午茶，所以这次约在华尔道夫酒店行政楼层会议室，等您确定后我就安排人过去排查会议室。”

“筛选并购案的会议安排在什么时候？”

“明天上午十点。” 薛窈简洁地说。

沈劭祈有些意外：“为什么又往后拖？”

“呃……”

一向伶牙俐嘴的大助理难得地卡壳，看着老板没什么倦色的脸，心里默默对那位多此一举的Gary大叔竖中指。

手机铃声非常及时地响了起来。

薛窈偷瞥了一眼来电屏幕，松了一口气。

“听说你被老国王召见了？怎么，他终于发现你才是帝国最合适的继承人了吗？” 大叔洪亮的嗓门透过手机听筒传过来，安静车厢里的两个人都听得挺清楚。

“老国王”是荣顶的高管们私底下对沈振光的戏称，因为他自25岁父亲去世时接手荣顶，到如今都快做78岁大寿了还没有退休的打算，在位时间之长，只有英国女王能与之相提并论。

沈劭祈把手机拿远了一点：“你的消息倒快。”

“嘿，不是Viola告诉我的。”

沈劭祈看了自家助理一眼，被提到名字的人赶紧摇头。

“你在荣顶二十年，如果连这点小道消息都要我的助理来告诉你，那我会怀疑我的眼光有问题。” 沈劭祈说得挺刻薄，脸上却带着笑。

“你恐怕真是看走眼了，我当年不过是个分公司小头目。” Gary长吁短叹，只差没有捶胸顿足。戏剧天分十足。

整个J&P两百来号员工，包括7名高级合伙人和11名初级合伙在内，他是唯一一个敢这样跟沈劭祈开玩笑的人。

Gary这个人，对他看得上的人有点自来熟的个性。即使面对的是沈劭祈这种脸上跟心里一样永远让人摸不透想法的上司，他非但没有敬而远之，居然时不时喜欢撩拨一下，这跟他在荣顶工作过20多年的那层渊源或许有一定的关系，不过按照J&P其他五个SP的一致分析，大家认为，最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此人的神经太粗。

就拿6个SP来说，比Gary跟沈劭祈关系更亲近、渊源更深的不是没有。Gary为荣顶服务二十多年，跟沈劭祈却是在他调派美国负责房地产之后、因为工作上的接触才偶然认识的，认真算起来，两人认识至今不过七、八年。

“你要是能改改你这浮夸的个性，说不定十年前就进董事会了。”

Gary啧了一声：“我们Cohn家两代人的青春都贡献给了你家，你不来慰问就算了，居然还往人伤口上撒盐，真是令人寒心啊。”

他的父亲老乔治在荣顶工作从30岁干到52岁那年因健康问题提前退休，而他本人大学毕业后考入荣顶，从一个新人一路高升，花了13年做到英国保险分公司CEO，之后又被平调到美国房地产分部，这20年，他的成绩有目共睹，他接手过的公司，虽说由于经济大环境不同，增长率有高有低，但是总体业绩一直都在业界的平均线上。

然而无论他的表现多么出众，却始终连总部决策层的边都摸不到。

荣顶谁都知道，沈振光最看不惯的就是个性轻浮外放的人。偏偏Gary就是这么一副脾气，外向又急躁，骂起人的时候整层楼都听得见，加上他跟熟人说话总不爱过大脑的德性，难怪沈振光这么多年用他却不器重他。

话说回来，沈劭祈这个嫡长孙，个性够沉稳内敛了吧？还不是一样讨不到祖父的欢心。

当然，Gary是不会这么呛他老板的，倒不是不敢，也不是不愿意，他压根儿从来没这样想过。

他当年在荣顶的确算是升到了头，也有了辞职走人的打算，以他20年在商场累积的资历和名声，他当时并不缺选择，但他毫不犹豫地接过沈劭祈递来的橄榄枝，与这个子侄辈的年轻人一起从零开始奋斗并尊他为上司，并不是因为沈劭祈许了他什么无可匹敌的优厚条件，而单纯只是因为，他打从心眼里佩服这个人，想要跟他一起干。

他到现在都记得刚认识沈劭祈时的情景，彼时对方不过26岁，只是投行的一个小小主管，却十分沉稳内敛，不管什么情绪都能藏得滴水不漏，面对那些跺跺脚全球金融都要震三震的大鳄大佬时也是这样，既不谄媚巴结，也不高谈阔论，却令一桌大人物能够静静倾听他的分析推销。

更别说沈劭祈金融风暴时的那一番作为。

有些人，天生就是要当领袖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沈劭祈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只听他特别脸大地说道：“我以为，让你及时迷途知返，就是给你的最大安慰了。”

Gary哈哈大笑，意有所指地说：“要说这最该迷途知返的人，可不是我啊。” 说完这句话，他却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我真想亲眼看看他后悔的样子。”

他口中的这个“他”，自然是指沈振光了。要说沈振光其人，聪明是真聪明，在华人被视为二等公民的年代，一手在异国建立起这样庞大的商业帝国，即使有他父亲打下的好基础，他的本事，也是令人佩服的。

他看低自己，Gary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毕竟他的职业生涯掌握在自己手中，去或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对荣顶来说，损失他Gary Cohn一个职业经理人，也还有很多其它或许比他更优秀的选择。

继承人的问题却不一样，这关系到这个商业帝国的未来甚至存亡。

在这个问题上，沈振光对外从来是讳莫如深，但他多年来早已用实际行动表达了他对第三任太太林亿薇这一支的偏爱，尤其是10年前他最疼爱的幺女沈耀真坐上集团副主席之位后，外界、包括集团上下，都一度认为此事尘埃落定。

10年过去，沈耀真早已坐稳副主席这个位子，商界的人对这位女强人的行事作风日渐熟悉，这位沈振光昔日的掌上明珠、今日的得力助手，要说能力，的确也有几分。

只是，她若能独力撑起荣顶这样的巨无霸，沈振光又何必直到如今还占着主席的那把交椅不放？早就退居二线了。

这道理连商业财经杂志的记者都懂，更不用说Gary这种在荣顶做了大半辈子的内部人士。

08年后，沈劭祈以黑马之姿成为华尔街的明星，这几年他的私募公司规模急剧**，加上沈振光高龄不退，关于荣顶继承人的猜测又成为外界的焦点。

那么劭祈本人是怎么想的呢？

“他后悔不后悔，关我什么事。” 他冷淡地说，对那个外人视为巨无霸的商业帝国视若无物的背后，是一种近乎霸气的自信。

这才是能令他仰望并甘愿追随的领导啊！一股豪情涌上心头，Gary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有句话，我只今天说这一次，你若不爱听，就当我没说。”

“嗯。”

“该是你的，不要白不要，何必便宜了别人。”

热血一上来就说了，但是说完之后，Gary的心却提了起来。

电话那头的沉默或许只有几秒，对Gary来说却特别漫长，直到沈劭祈低沉的声音传来，他才发现自己刚才几乎没有在呼吸。

“我心里有数。” 沈劭祈说。

有些事，或许永远不该摆到台面上来说。Gary心里想。但他并不后悔，因为那是他的真心话。

挂了电话，沈劭祈终于觉出一点刚下飞机的倦意来。他闭上眼睛正要养养神，又一阵铃声响起。

这次是薛窈的手机。

“你好Henry……是的……好的……”

薛窈听完对方的来意，转过头，她老板已经睁开眼睛。

“是这样的，Cullum小姐还住在您公寓。她说在纽约没有别的地方住。之前您在中国，Henry不敢打扰您的工作，就让她住着了。不过他已经让人把您公园大道的公寓收拾出来，您看，现在是要回公园大道那边，还是仍然回曼迪森大道？”

Juliet Cullum，西岸著名建商Roger Cullum的掌上明珠，沈劭祈的现任女友，一个金发碧眼的尤物。

别人说在纽约没地方住也就算了，她？鼎鼎大名的Roger Cullum的独生女？她父亲单单在LA一地就拥有四栋商业大厦、两个别墅区，就算他们的业务的确还没有扩展到东岸来，但要说在纽约一个产业都没有，那真是不够瞎的。

沈劭祈伸出手，薛窈赶紧把电话递过去。

“Henry。”

“先生，午安，希望我没有打扰到您。”

“我先回公园大道。Juliet要住多久就让她住，你好好招待她。” 沈劭祈顿了一顿，“另外，帮我安排周六晚上七点请她吃饭。”

“好的先生，那天您想在哪里用餐？”

“Eleven Madison Park.”

哦喔，又一位名媛下岗。

沈劭祈一报出餐厅名字，薛窈心里默默吹了一个口哨。

看来老板又要红一阵子了。

身为沈劭祈的首席助理，薛窈的工作范围不仅包括公司层面的事，也包括沈劭祈的私事，比如，时刻留心老板家族那边与他有关的动向；又比如，偶尔帮老板处理一些感情关系上的“小”问题。

她很清楚他在这方面的一些小习惯——刚看上什么人的时候喜欢约到家里用餐，分手的时候都选在Eleven Madison Park。薛窈刻薄地想，这多半是因为在家里吃饭方便继续下一个节目，而在外面分手是怕对方死乞白咧不肯走？

沈劭祈的新欢旧爱总能成为城中热题，这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换对象的速度，大概跟他投资新项目的速度有的一拼，更招人恨的是，他的对象不是上流名媛就是社会精英，而且男女通吃毫不避讳。

唯一可庆幸的是，他挑食的程度同样人神共愤，什么明星名模社交花一概看不上，一句话总结，有点儿知名度的他全看不上。上流社会谁不知道沈劭祈有一句振聋发聩的名言——“包装得再好，也是出来卖的。”

不过也因此，他虽然花名在外，却极少惹来媒体生事——真正大家闺秀世家公子，有几个喜欢抛头露面？她老板就是最好的例子，不管什么媒体来约采访，一律推给几个合作伙伴，想要采访到他本人，比登天还难。

当然，他能这么多年任性低调做自己，还有一个人功不可没，那就是J&P另外一位高级合伙人Felix Stringer，他的亲爹掌管着东岸最大媒体集团，而那位Stringer先生，对老板比对自己儿子还要亲切三分。

Stringer先生年轻的时候风流程度绝对比沈劭祈有过之而不及，而且他跟沈劭祈不同的是，此人最爱收集明星嫩模。

神奇的是，对于沈劭祈这种近乎傲慢的眼高于顶，他非但不以为冒犯，反而青眼有加，只要身边朋友有待字闺中的千金，三不五时就要给沈劭祈做个媒，到处宣称他是“真正的英国贵族。”

薛窈有时候觉得特别不能理解这些有钱人的脑回路。

Eleven Madison Park是沈劭祈的“分手餐厅”，这件事薛窈知道，贴身照顾沈劭祈那么多年的管家Henry当然也知道。

“好的，先生。我会转达给Cullum小姐。” 他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完全没有因为另一个当事人突然出现在旁边而有半点的忙乱。

未等他挂断电话，金发碧眼的大美人迫不及待地问：“James回来了是吗？他今天晚上不回来吗？”

她一袭墨绿色真丝洋装，完美地衬托出凸凹有致的身材，加上无懈可击的妆容，无论远看近看，都是天生尤物一个。

Henry欠了欠身：“先生这几天会很忙，不过他约您周六晚上吃饭，不知道您……”

美人的脸色随着Henry的话时而失望时而惊喜，还没听完就急忙打断：“我有空。我那天有空。在哪间餐厅？”

那么灿若春花的一张脸，那么期待的眼神。

Henry有点儿遗憾，他发誓，只是一点点。

“Eleven Madison Park。”

“什么？！”

她果然知道呢……

“Eleven Madison Park，Cullum小姐。” Henry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他要跟我分手吗？他去中国前我们不是还好好的吗？” 大美女的眼眶已经开始泛红，眼泪摇摇欲坠，再铁石心肠的人都要于心不忍。

但这些显然不是Henry能够回答的，他只能抱歉地欠了欠身。

“是因为我借住太久吗？如果他不喜欢，我可以立刻搬出去，我有地方住，你现在打电话给James，告诉他我马上搬。”

Henry十分耐心地等她说完，然后才道：“先生请您安心住在这里，住多久都可以。”

“他都要跟我分手了我还住在这里干什么！” 看来Henry耐心的样子似乎起了反作用，他话音刚落，Juliet Cullum吼了一声，眼泪刷地下来。

老实说Henry对女人的眼泪免疫力相当强，不过他还是双手奉上白手帕，连带自己的十二分同情。可惜对方不领情，直直冲进客房，一边翻箱倒柜收行李一边打电话让人来接。

她乒乒乓乓地收完，拉着行李在门口站住，脸上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依然是人前骄傲的Cullum小姐：“我不会去的。告诉James，我要见他，周六之前任何时候都可以，我要见他！”

Henry自然是不会为了这种小事去打扰自家老板的，他刚下飞机，恐怕公司已经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安排。分手这种小事，还是等忙完了再说吧。

那边兵荒马乱，沈劭祈毫不知情，当然，即使知道了，他也不会关心——不管男伴还是女伴，感觉不错就在一起，遇到更合意的就分开。没什么值得操心的。

他此时已经到了公园大道的公寓楼下，下车前交代道：“半小时后过来接我，还有，告诉Sam，5点到我办公室。”

薛窈连忙应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