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过来?”
趁着威廉上洗手间,沈劭祈把安托万叫过来买单,签完账,他突然说了一句。
安托万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听到这句话,他转头看向男人。
“本来想给你打电话的,威廉说来这儿吃饭,我估计会遇到你,” 沈劭祈解释道,“你明天休息,对吗?”
“嗯,但是我晚上不会很早下班。”
“我也不会太早,” 沈劭祈像是想到什么,眼神突然柔和了起来,“上一次让你受罪了吧?我忘了你的工作性质。”
他的脸近在咫尺,所以安托万能够很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温柔的、带着真诚的歉意,千万里的冰原突然融化成潺潺流水,安托万一脚摔进去,他猛烈地眩晕了下。
压下失序的心跳,他不动声色地直起腰来:“那我下班后打你电话。”
“没事,你直接过来就行,早点晚点都OK,管家会在。”
这一天,沈劭祈结束工作的时间比自己以为的早很多,伦敦那边一场视频会议临时取消,他难得地“踩着点”下班,体验了一把传说中的晚高峰,交通拥堵是不分富豪平民的,不过因为晚上的约会,沈劭祈心情颇好,坐在车上刷着助理帮他整理推送的新闻,并不怎么在乎窗外的车水马龙。
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
信息爆炸的时代各类资讯多到让人目不暇给,他的投资涉及各个领域,若要什么新闻都看,每天光是读报纸就要花去他半天的时间,因此他有一个助理专门帮他整理各类资讯。
为老板过滤新闻,这个人不仅是老板的眼睛,某种程度上也相当于老板的大脑,沈劭祈的这个助理,普林斯顿大学社会学学士、哈佛工商管理硕士,在沈劭祈身边干了三年,才让他说一句“不错”。
他正浏览伦敦市场的各类利率,电话进来,屏幕上持续闪着的那张脸,令沈劭祈的脸色不自觉地冷了下来,但他还是接了起来。
“喂。”
“劭祈,是我。” 传入耳膜的是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微笑温和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温和是强撑出来的,讨好反而自然,多年习惯,早已刻进骨子里。
可笑的是,这样对他说话的人,是他的父亲,沈家的嫡长子——沈耀邦。
“嗯。”
沈耀邦也不介意他冷淡的态度,或者说,不敢介意。“最近一切还好吗?我听说纽约前两天降温了。”
明明不是慈父,即使努力做出那副样子来,也不像。
”我最近不在纽约。”
“哦,哦,是这样啊。那……下周五你祖母的寿宴,你会来吧?”
我的祖母不是已经过世五十年了?沈劭祈心里想。 不过,他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因为他的确会去。
他欠祖父一个人情,他在金融危机的时候借了他三千万英镑和一个平台,不管他为之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那人终究是借了他,就因为这一点,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他都会尽量不惹他生气,更何况是他最这一生最宠爱的太太七十岁大寿。
他靠在椅背上,阖上眼睛,眼里的疲倦全部被掩住,剩下的还是那张表情不变的脸:“我会去。”
“那就好,那就好,” 沈耀邦似乎显得很高兴,他这个长子一向与整个家族都非常疏远,他还真是担心他会忘记这件事,或者不想来。
不过想想也是,他冷是冷了一点,却不是一个任性的人,该他去做的事情他从来没推脱过,就拿他那两个姐妹来说,他嘴上不置可否,但是几次有事找他帮忙,他也都帮了。所谓刀子嘴豆腐心,说的应该就是他儿子这样的人。
想到这里,沈耀邦对自己即将出口的话也多了几分信心:“劭祈,你妈妈那边,你能不能给她打个电话?我这几天总是联络不上她,虽然我已经让管家给她转达,但是你妈妈的脾气你也知道……她要是没来,爷爷脸上不好看,这对你们兄妹几个都不好。”
话筒那边传来一声轻笑,音量不大,但沈耀邦还是听到了。他的脸烧了起来,然后他听到自己的长子带着笑意的声音:
“爷爷好像还没同意她们姓沈,爸爸。”
更何况,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呢?他拥有的那些荣顶的股份已经在七年前抵押给了他祖父,如果祖父想要把股份还给他,当年他连本带利还清的时候,手续就应该办一办了。那么多年过去了,祖父现在对他只会比当年更防范,他难道还要把自己的得失感情寄托在那么一点握不住的东西上面?
可笑他的父亲,身为荣顶集团主席的嫡长子,对集团内部重要的事情,一无所知。
不过沈劭祈对祖父的做法倒是不置可否,如果换做是他,不提感情偏向,如此平庸懦弱的继承人,他恐怕也会选择眼不见心不烦。
沈耀邦听到儿子这么说,心里升起来的星星点点希望又灭了,并且有点恼火儿子说话如此直接,就算是嘴硬心软,这么不留一点情面也太过了。
他想要好好教育他一番,对长辈说话要有对长辈说话的态度,但话到嘴边打了个滚,还是被他咽了下去。他不是没对儿子发过火,所以他已经很清楚结果会如何——他会直接挂断,之后他就很难再接通他的电话了。
所以今天不能跟他闹僵。儿子还没答应会去跟他母亲谈,而他自己恐怕是联系不上那个女人的。
他忍了忍,决定绕过这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劭祈,你会给你妈妈打电话吧?”
他不纠缠,沈劭祈更不会无事找事,他只想挂电话:“我会试试。”
沈耀邦嘴巴张了一下,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他最后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再次叮嘱道:“让她一定要来。”
沈劭祈挂断电话,他维持着靠在椅背上的姿势,沉默地揉了揉眉心。跟他父亲通电话,比商务谈判还累。
过了一会儿,他拿起手机发了一条信息:“薛窈,帮我查一下我母亲最近在忙些什么。”
然后,他把手机丢到旁边,他已经连说一句话的欲望都没有了。
安托万到达沈劭祈公寓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给他开门的还是那位四季的金钥匙管家爱德华。
“James回来了吗?”
“先生在雪茄室。” 爱德华把安托万领到一个房间门口,“您想喝点什么吗?”
“现在不用,谢谢。”
爱德华欠了欠身,礼貌地走开了。
如果是Henry,他就会知道,沈劭祈一个人待在雪茄室的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扰他。他有时候需要思考一些事情,有时候可能心情不太好,无论哪一种,任何别人都是不被欢迎的。
但爱德华是“临时工”,他不知道沈劭祈有这个习惯。
沈劭祈手里夹着雪茄,刚刚喷出来的那口烟还在眼前萦绕,他闭着眼睛品味复杂的香料味道在口腔中慢慢展开。
他不太抽烟,但他偶尔会抽一支雪茄,一个人,不被打扰地。
把雪茄从温控箱取出来,从那一刻起,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一个人。他慢条斯理地把雪茄剪开,点火,专注地观察雪茄在火苗中燃烧。他缓缓转动手中的雪茄,直到一点青烟冒起,在雪茄独有的焦香中,把它拿到嘴边吸上一大口,吐出来,淡淡的香料味在唇齿间展开,头脑鼻腔和肺腑同一时间被这温暖的味道包围,他的整个神经都放松下来。
雪茄在指尖燃烧,他每隔35秒左右便吸上一口,像音乐家一样严格地控制着时间和速度,其它的什么都不去想。35秒钟的间隔能令一支Robusto尺寸的Cohiba维持在最适合的温度,那些迷人的香料随着时间逐渐在口腔中展开复杂的层次,他细细品味着不同时间点香气层次的变化,香气令他迷醉,烟草味道则令他清醒,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妙不可言。
失去的也好、得不到的也罢,那就通通都不要。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事情值得烦恼。
轻轻的敲门声这时候响起,在沉静的房间里,突兀又清晰。
他睁开眼睛,不急不缓地把雪茄架在烟灰缸上,然后略扬起声道:“进来。”
安托万旋开门把,诺大的雪茄室里竟然没有开灯,黑暗中雪茄辛辣的味道飘到鼻尖,他恍惚了一瞬,直到眼睛慢慢适应室内的光线。
男人坐在窗边一张宽大的单人扶手沙发上,窗外的夜景透进来,沙发的天鹅绒面微微泛着光泽,男人的轮廓隐匿在晦朔的光线中,无声无息,连脸上的表情都看不清楚,仿佛与整个房间的静物融为一体,沉静寂寞;又仿佛这黑暗中主宰一切的王者,凛然冷漠。
谁都没有开口,但安托万的双脚却不受控制地朝男人的方向走去。越接近,香气越浓郁,他直直走到男人面前,终于看清了男人的眼。
男人凝望着他,沉静的眼神带着隐隐的压迫,又像带着某种蛊惑,令安托万不自觉地调整身体向他靠近,直至与他平视。
男人的吻落下来,他挑开安托万的唇舌,缠绵地与他接吻,他的舌尖湿热,齿列之间还带着辛辣又香甜的雪茄气息,有肉蔻,有丁香,有可可,还有栗子蜂蜜,温暖又令人沉醉。
安托万的心脏砰砰砰剧烈跳动,然而就是在这个浓烈得让他几乎无法思考的吻里,他却奇异地觉得,他们的心,第一次靠得那么近。
不知过了多久,沈劭祈结束了这个吻,但他的手仍然托着安托万的下巴。他深深望着面前这个讨人喜欢的男孩子,对方也在回望着他,温柔的目光分明清澈如溪泉,却令他觉得看不懂。
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感觉迟钝的人。他受过完整的贵族教育,其中包括大量文学阅读,他读过莎士比亚和奥斯汀,他也读过《飘》和《廊桥遗梦》,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当然知道那些文人们所歌颂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
他有过很多情人,男人女人,有的美到令他赞叹,有的性情令人如沐春风,他不是没有心动过。他对Juliette说喜欢,是真的喜欢。只是,一个人的喜欢又能维持多久?
喜新厌旧才是人类的本能。到最后,错过一个两个,多一个两个,都没有差别。
他也听很多人说过爱他,他熟悉那些人看他的目光,迷恋的、依赖的、喜悦的、期待的、甚至占有的。
每个人都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他的人、他的心、或他的财产。他们管这叫**情。
那么你呢,安托万?
你也喜欢我吗?
你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然而他没有问,也许是刚才那个吻太美好,也许是面前这双眼睛太干净。他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安托万水亮的下唇:“想试试雪茄吗?”
他的手并没有用力,安托万转头去看烟灰缸上那支已经半灭的雪茄,沈劭祈顺势放开了他。
“好啊。”
沈劭祈的脸上泛起一点笑意,他拿起还未熄灭的雪茄,并不弹掉烟灰,只是重新点火,在火焰上方慢慢转动它,一边转动一边观察。
安托万盘腿坐在地上,默默地看着他专注补火的动作。
雪茄重新透出明亮的红色,沈劭祈把它递给安托万:“抽过烟吗?”
安托万摇了摇头,他的味觉和嗅觉都需要时时保持敏锐的状态,即使是最叛逆的青少年时代,他都不曾有过抽烟的念头。
“没抽过更好。” 沈劭祈还是那样不急不缓,在这个光线微弱的房间里,似乎连时间都慢了下来,“你把它放到嘴里,吸一口,不用太用力,等到烟充满口腔的时候,再把它吐出来……”
沈劭祈循循善诱的样子像个耐心的老师:“怎么样?有没有感受到口腔各个部分不同的香气?”
安托万笑着点头,把雪茄递回去给他。
“喜欢吗?”
“嗯。”
“也是,你的舌头这么厉害,能尝到的香气一定比我还多。” 沈劭祈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把雪茄放进自己嘴里。
安托万等他一口烟吐尽了,直起身体倾身上去,又吻住了他。
烟雾升腾,雪茄在沈劭祈的指尖无声燃烧,正在交换深吻的两人似乎都已忘了它。
“这下我们尝到的一样多了。” 轻薄完人家,安托万笑着打算退开,然而他却忘了他现在的姿势,他的双手撑着沈劭祈那张单人沙发的两边扶手,而沈劭祈的双腿,正卡着他的腰。
被拦住退路,他抬眼看向男人。
“我想抱你。” 男人的眼睛里是清晰可辨的**。
但是他们靠得太近了,以至于他竟能分明地看到,那**的后面,是一片令他心脏都抽紧的荒芜,无边无际。
“在这里?” 安托万轻声问。
“在这里。”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