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巴迪家的人没让他有太多时间发呆,两个衣冠楚楚的男子迅速从主屋中走出来,他们看上去与沈劭祈年龄相仿,两人外表有点像,身材可差得多,一个高些壮些,一个矮些瘦些,很容易区分。
这两个人是沈劭祈的表哥表弟,高的是他姨妈的二儿子切萨雷,矮的是他舅舅的独子费德里戈,只见他张开双臂热情地招呼道:“劭祈,你可算来了!”
他打招呼自然是用意大利语,但他称呼沈劭祈却是用,并且咬字相当清晰,一听就知道是下过不少功夫。
沈振光的中华情节无人不知,那些想要与他打好关系的人连一个称呼也不会弄错。
沈劭祈面露微笑,绅士地接受了表哥和表弟的拥抱。
一番互相问候之后,两人带着沈劭祈往屋里走,切萨雷问道:“劭祈刚下飞机,一定很累吧?要不要先去洗个澡?”
“不用,谢谢,我下飞机前洗过澡了。”
“哦,对!劭祈这次是搭专机过来的吧?我记得你那架飞机,上面的卫浴设施棒极了!” 费德里戈打了个响指。
他这个表弟的财富似乎是以指数级在增长,前年他动动手指头就买下一个意甲的足球俱乐部,那份霸气,费德里戈到现在都没忘。他到底多有钱,他们没有人知道。
沈劭祈似乎没有看到两个表亲艳羡的表情,他还是礼貌的微笑:“上海没有直飞佛罗伦萨的班机,这样比较节省时间。”
“表哥这次在佛罗伦萨住几天?”
“我明天晚上回伦敦。”
“这么赶?!那明天下午可一定要到我家去做客,我妈可想你了,听说你要来,特别派我过来这边等着呢。”
“是啊劭祈,切萨罗今天一早就从锡耶纳开车过来了。” 费德里戈也附和道。
三人正好走进沈劭祈客居的套间,劭祈在小客厅站定,脸上露出一丝带着歉意的微笑:“真是抱歉切萨罗,我明天下午与市长有约,恐怕这次抽不出时间去看望姨妈了,请代我向她致歉。”
“哦,这样吗……” 切萨罗难掩失望的神色,“不过工作更重要,我理解,我理解。”
沈劭祈转向表哥,还没开口,费德里戈立刻道:“我爸爸说,你刚下飞机,得让你先休息一会儿。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当然,姑姑也会在。”
“费心了。”
“别说客气话了,这里就是你的家。”
费德里戈说完这句话,习惯性伸出手,似乎想要拍拍对方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慢了下来,大约是突然意识到说话的对象是谁。最后他的手轻轻落在沈劭祈的胳膊上拍了拍。
他比沈劭祈矮,这么一来,非但没显出这动作应有的亲昵,反而显得有几分滑稽。
不过没有人在意。
或者说,沈劭祈不在意。
而其他两个人,就算觉得尴尬也不会表现出来。就像他们在说“这里就是你家”、或者“我妈可想你了”的时候,难道他们没有想起来小时候怎么嘲笑客居在这里的少年?
——“你爸真没用,我妈说你爷爷根本看不上他。”
——“你爸没结婚就在外面有小老婆,你爸不要你们了,所以你才住在我家。”
——“你和你妈要在我家住到什么时候?”
……
孩子们的恶毒和他们的纯真一样能穿透人心,大人们却总是以为童颜童语没人真的在意,除了当事人。
一笑泯恩仇,不过是因为,那些恩仇,对于受伤害的人来说,已经无足轻重了。
沈劭祈对他点了点头:“谢谢。”
托斯卡纳人的晚餐一般在八点以后,现在才下午四点多,沈劭祈在房间喝了一杯咖啡,打了几个电话,忙完手头的事后,他从别墅背后的回廊穿过,去看住在另一侧的外祖父。
劭祈的外祖母在他六岁的时候就已过世。按说他应该是有点印象的,他似乎是那种对童年发生的事情记忆格外深刻的人,三四岁的时候发生的一些事情的片段,到现在都还清晰地刻在他的脑海里。
不过六岁之前意大利他来得很少,因此,想起这位早逝的长辈,就只记得是一位话不多、但是很温柔的人。与他母亲正好完全相反。
七岁到十一岁,他每一年的暑假都会被送到佛罗伦萨,那时父母婚姻触礁,母亲返回意大利之后赌气不肯回英国,祖父说让他过来陪陪妈妈,可其实,她哪里需要他陪。
刚开始的那两年,她看到他就开始哭,惹得年幼的沈劭祈根本不敢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里。
后来他再来,她倒是不哭了,不过他开始很难见到她——
他清楚记得,十一岁那一年,他在隆巴迪家住了一个月,只见了他母亲一次,在他来意大利的三个星期后。他的母亲在晚餐的时候带着一个男人走进餐厅,笑着说:“听说我的宝贝儿子又来看我了呀?”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手还挽在那个男人的胳膊里。
他们一起吃了一顿晚餐,她的母亲旁若无人地与那个男人调笑亲吻,宛如真正的情侣。隔日他们再度消失,听说去了希腊度假。
三天后,沈劭祈返回英国。
那是他在隆巴迪家过的最后一个假期。
在那之后,沈振光依然每年暑假都会要求他来意大利探望母亲,他有时阳奉阴违,来一周就去别的地方找同学玩;有时则会直接拒绝,甚至与祖父顶嘴吵架。
整个童年与少年时期,与隆巴迪家有关的记忆大都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不管是祖父被他气得铁青的脸色、母亲轻佻的笑容、舅父舅母和姨夫姨母的窃窃私语、还是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们的孤立和嘲讽。除了外祖父。
没有人会相信,沈振光的孙子会饿肚子,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笑话。
这怎么可能呢?沈家的厨房24小时开着,沈家大宅数十个帮佣,随便叫住一个,想要吃什么,大概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办不到的。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小时候沈劭祈从来没想过,原来肚子也是件需要自己操心的事。
那是他来隆巴迪家的第一个周末,也是大约在这个时间,下午四五点的时候,玩了一下午的小朋友发现自己肚子饿了。
舅舅舅母都不在家,他不愿意找表哥表姐,自己去厨房转了一圈,食材倒是有的,但你能指望一个七岁的小少爷拿一颗西兰花或一块生牛肉做什么呢?
那几个刚刚嘲笑过他的表亲就在客厅里玩,他不愿意去客厅,揣着钱跑到街上,却发现所有的商店都关着门。
他那时意大利语会听不会说,在陌生的城市越走越饿越心慌,正在茫然四顾的时候,身后传来两声汽车喇叭。
他慌张地回过头,身后那台老爷车的车窗开着,里面探出一张笑脸:“劭祈,我的小可爱,你怎么在这里?”
看到他的正脸,老费德里戈笑脸收了起来:“怎么哭了?快到外公车上来。”
小劭祈爬上外公的车子,听他说肚子饿了,老费德里戈哈哈笑了出来,变魔术一样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盒曲奇塞到他怀里:“我的小可怜,先吃点饼干垫一垫肚子,等回了家,外公给你做好吃的东西吃。”
后面的车子叭叭地响了起来,有人从车里探出头来骂:“走不走啊?搞什么挡在路中间!”
老费德里戈也探出头去,他笑着大声回道:“我的小外孙肚子饿了,我给他找吃的哪!”
沈劭祈到现在都还记得外公那时爽朗的笑声。
后来他有经验了,不再让自己饿肚子;他的意大利语越来越流利;他对这个城市也越来越熟悉,再也没有走丢过,但是每次他来,外祖父总会给他一大盒曲奇,就好像是只属于他和外祖父之间的秘密。
想到往事,沈劭祈嘴角带笑,敲了敲老人的门。
“进来!” 门内传来熟悉的声音,喊得特别大声。
自己耳朵不好的人,总觉得别人也听不见自己说话,嗓门都特别大。
他扭开门锁走进去,老人佝偻着腰,背对着他,拿着一个水壶在给阳台上的花浇水,他扭头看了一眼,立刻放下手上的水壶:“劭祈来啦!”
沈劭祈走上前去亲了亲老人家的两颊:“外公。”
老人家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孩子。”
“外公最近身体好吗?”
“很好,很好,” 老费德里戈拉着沈劭祈的手坐下,把他上下打量一番,“好像瘦了?”
沈劭祈笑着说:“没有,这两年体重都没怎么变过。”
老费德里戈也笑了起来:“你太久没来,我都记不清了。”
其实没有很久,他三个月前为了舅舅那家汽车零件厂才来过一次。
老人家记性不好,陈年往事总翻来复去地说,近期发生的事情反而总记不住,说过的话自己都不记得,这几年他每次来,跟外祖父的对话都是这样开头的。
“劭祈啊,你舅舅说你现在生意做得很大,是吗?”
又来了。这句话也是每次必问。
沈劭祈忍着笑:“还可以,也不算特别大,比我做得好的人也很多。”
老费德里戈拍了拍他的手:“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比费德里戈强多了。唉!” 提起最疼爱的孙子,老费德里戈满脸愁容。
“外公别这么说,我听舅舅说,明年打算让费德里戈升海外营销经理,他再努力几年,以后就可以接舅舅的班了。”
沈劭祈这么一提,老费德里戈也想起来了,儿子的确说过这件事。他看着英俊成熟的外孙,在心里跟自己那不成才的长孙一比,说不出来什么滋味。
听说劭祈已经是一个私募集团的总裁了,私募具体是做什么的他不懂,但是儿子说,他的公司比佛罗伦萨银行的资产还多(注)。如果不是他,他们隆巴迪家哪里有如今的局面。
外孙这么有出息,又愿意帮衬隆巴迪家,老费德里戈当然是高兴的。当初把齐安娜嫁到沈家,图的不也就是这个吗?齐安娜跟耀邦闹成那样,他怎么劝都没有用,亲家公又重女轻男,把全部家业都给了小女儿,那时候他以为,他棋差一招,可是赌输了。
好在他们还有劭祈。
只可惜内外有别,劭祈再有出息,他也是姓沈。沈家家大业大,第四代之中又只有劭祈最有本事,他和儿子有时聊起来,都认为沈振光早晚会回心转意,荣顶诺大的家业,估计最后还是要落在劭祈的手上。
想到这里,老人家站了起来,踱到柜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盒曲奇放在桌上,又要去泡茶:“劭祈饿了吧?吃点饼干。”
沈劭祈连忙制止他:“外公,您坐着,茶还是我来泡吧。”
其实他哪里会饿,他下飞机前才用过餐,出门之前才喝过咖啡。但是看着那熟悉的饼干盒,他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严格说起来,他跟外祖父之间也不算特别亲近,毕竟隔得太远、见得太少。但老人家给了他人生中少有的亲情,虽然长大后他渐渐明白,这亲情之中同样不可避免地夹杂了许多别的东西,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年佛罗伦萨夏日的阳光下,他递给自己那盒饼干时脸上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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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佛罗伦萨银行,Banca CR Firenze,2013年(也就是本文的当下时间)总资产为209亿欧元。
隆巴迪家的人是外行人,再者劭祈舅舅提起外甥,多少会带点夸张的口吻,所以这里老费德里戈的话不能特别当真。
至于James&Partners的总资产到底超没超这个数,那要看记账方式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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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没注意存稿发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