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五次。我坐在窗前看夜景,若有所思。
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一轮明月清冷孤傲。身畔女子均匀的吐息声唤起不知何岁月的饥肠辘辘感。
熟悉的身影从千里外闯过来,穿透墙壁而旁人视若不见。他宽大衣袍下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阿木鲜有地狼狈。嘴角却勾了抹更难得的笑,看样子是着实满足。
瞥了眼那安然入睡的“枕边人”,他还是想凑近闻闻这鲜活的气息,好似一直凭着这口气吊着整条命。
他快贴到额头的时候我一巴掌呼开了他。
他确实不悦,但现下的正事重要也只得憋着。我咳了几声,正襟危坐道:“你之前说她是阵眼?”
阿木点头。
“旁人皆是虚妄,唯她是真?”
阿木点点头。
“所以她要杀我,我才会有痛?”
阿木条件反射地点头,而后滞楞的表情在我面前放大:“她杀你了?”他的手急匆匆闯进进我腰间不知搜寻着什么,一面往上几分似是够着了什么机关,我左袖竟似松动了些,一块玉珏坠在地上摔成瓣瓣。
他却松了口气。拾起那粉末细致抹在我额头上,而后两额相抵,异常古怪地摩挲接触。他的冷的气息,跟我的冷的气息,莫名多了一丝颤动。
我只坐着没什么表情没什么感觉:“所以你封了我多少记忆。”
他倒也不心虚,不知何时自包裹里掏出了那把宝贝扇子,打开又闭合,目光悠远得倒似真在回忆:“全部吧。”
我并不十分恼怒,理所当然地觉着他是说了真话,还能说真话可见这人秉性未坏到极致处。
“想到办法了吗?”对上他疑惑的目光我幽幽补全,“怎么回去。”
目光一致转向昏睡中的沐枝。乳白色的月光流连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如同瀑流下的涟漪,一丝褶皱都无。
“吃了她?”阿木露出尖齿的模样并不狰狞,我无言抿抿嘴,这次的表情自然了许多。
不曾知觉是他靠在了我身侧,手掌张开又合拢,举过我的肩膀,将放不放。
两个男人的距离,说是禁忌也并不禁忌。
我见过他情场老手的模样,这般拘束倒是觉得颇为新鲜。阿木于我,是贫苦时的无依,是第一眼见着的命运相牵的小乞丐。尽管他避着我,我却莫名信他。却不知这信任里的依赖感掺杂了几分前世今生魔咒的影子。
我这般暗自想着,竟有些苍凉。目光不自主看向灯下暖源中的他。
他脖子上有一只将要翩翩起舞的紫色蝴蝶,一束柔和的光晕拢住它将要逃脱的际轨。
我们在梁柱的两端,隔着厚实的木墩,硌着腰部的舒适感觉。那只蝴蝶绕梁三圈,轻飘飘地落在我头上。
同样鬼使神差的,我挪了几步上前,拥住他的躯壳。
感受到那精干下的伤痕累累。
蝴蝶伴着月光,黑夜里有桥畔隐隐缠绵的乐曲。
我闭上眼,感受他心跳骤停,躯壳冷却,还给我一双黑色的眼睛。
思绪继续风起云涌。
所到之处本该生灵逃逸,而今我们自在睡在阁楼,活在太平世上。
湖上游船有情人眼神柔媚敛春波。
街道焰火花灯伴侣犹胜盛世烛光。
我们克制了欲望,眼眶通红,免却了杀戮与被杀。
更甚白昼的黑夜有另一双眸子阖上又睁开。他看着明晃晃的月牙儿一点点稀缺。
我盯着他,觉得此番沉醉神情之下,便是我们的麻烦了。
贪心留恋。贪心情爱。贪心人世。贪心性命。
易折易催是花,折之催之是他。
“阿木。我还记得我是谁。”
“也记得这是哪儿。”
没有回答。他死了一般,睡了。
船上颠簸一时。我竭力无视阿木各种眼神的无声威压。
花魁小姐不屑地扫过沐枝平平无奇的农家女装扮,目光在我和阿木间打量了良久,终是在瞧见我腰间鼓起锦囊时眼前一亮,步步生莲的绰约身姿漫步而来,步子间如有花团锦簇:“公子……奴家可有荣幸……同公子把酒吟风月?”
语罢故作娇羞地掩了掩唇,眸中春意却是丝毫不减。
阿木的面色如遭雷劈,他理了理衣袖,彬彬有礼、大步流星地,体面离开。
星落黎明。船尾我同花魁小姐咬着耳朵,她婀娜身姿下是窈窕细腻的肌肤、紧致饱满俱是风景。温香软玉在怀,沐枝水汪汪的大眼睛瞪着她含着葡萄粒儿喂往我口中的仪态妩媚,已有了微红的迹象,而阿木,我几次见着了他握紧的拳头总有快意,而那被牙磨过的苍白嘴唇却是一种无声的愤怒同抗议。
阿木在找的那个心上人出现了,日日夜夜同我依偎,做一对交颈鸳鸯。
我眼见他苦楚,颇有快意。
趣味十足是在那个午后,阿木径自冷淡忽略了一旁的我,将在兜里焐热的半颗心连同那聊寄相思的折扇一同赠了出去。
花魁小姐只收下了黄皮折扇,勾起一个倾国倾城的笑,看着我与阿木,这目光竟是深不可测。
花魁小姐说是未有过两位如此英俊可亲的公子争抢她一人,而一女难侍二夫……我摸摸脸皮,寻思着话都到这般程度上我若是再同阿木争抢便是太不识趣,正打算意思意思将佳人拱手相让。
却在此时听见风里颤颤巍巍的阿木平淡吐出一句:“各凭本事吧。”璨璨星光自他眸间扬起,又是一股不可一世的神气,佳人愣了片瞬反应过来也是羞怯应声:“那奴家便在帐中恭候二位公子。”
轻舟驰远碧江上。我没想过以此种劣等借口同他打一场。他应如是。
于是小舟被一脚踢开,他足间点水,在我堪堪稳住身子时便听得天穹间雷声滚滚,震耳欲聋间一个推力我径直跌进水里。那是一方致死不能触碰的囚牢,我竭力想着抬头浮出水面,却被身后的力度钳制着压向没有呼吸的深处。
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在水下都惊魂。
冰凉与冰凉接触,一双手掐住了我的脖子,牢牢扣住我。而后知觉唯有源源不断的冷气淌过胸膛。太冷了太冷了。我像是往下坠,又像是往上漂,将死不死。
风吹走繁杂的世俗仪节,
雨浇透皮相再融入骨血。
他咬着我的唇,探进去。我们的皮相化在水里消弭了。我不知道除去这层皮我们会是什么,我没做过这种假设。
而这明明是角逐场。我自觉自己不够贪婪地吮吸水底的氧气,包括他身上的,我甚至想要他的血,血液里,也有氧气。于是牙齿有了这类似的权限,切开了腹腔,向心脏探去。
最终被灌了满脑子的水拎起来扔在船上,他抚摸嘴唇上伤口的表情满满的不可置信,下一秒,那表情转变为惊骇,他的动作在我眼中绚丽而迟缓。
因为果有刀刃的尖锐划开血肉锥进心脏,及其准确。
我闷声,被窒息感彻底淹没。
眼皮耷拉下之前所见是一具粉衣墨发的尸体,她化作粉末灰飞。连同眼底的恨意一同。
玻璃泡泡的寂静里,是冗长的回忆、假设。
阿木掐着我的脖子,拖至最亮堂阳光下的祭坛。
他的手捧过诗书捧过花草这样脆弱的性命,
亦奏过唱歌写下诗篇抬高拂过我的头发。
也将撕下多日的隔阂,将从前所给予割舍的,鲜血温情和美梦,一并收回。
回忆中他面目清楚得让我难以相信。所有昔日柔情锋刃皆化作利爪,毫不迟疑刺进我的血肉。
“阿木,生而为你。”温暖和煦,一世再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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