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里头,灰白的人脸隔了雾看的不甚真切。
有喷溅的鲜血,干涸凝固,遗留在镜面之内。
我提笔沾墨,笔尖绕过失色眼眸、失焦瞳孔,停顿在眉间。
这一笔摁得略重了些,无可奈何地便挪长,到了面皮的极致角落。
袖摆是白色的,擦下红的印记成了雪中红梅。
有阵风吹散胭脂,粉末钻进眼里,香氛浓郁。
眼线狭长焦黑,我尽量自然地抿唇,望着那微扬的弧度,不禁恍惚这久违肌肉扯动的知觉。
半盏桃花泥尽数扑上两腮,淡去了苍白颜色。
水蒸发了,镜中的影像清晰了----那是一张完整的脸,美艳而生动。
因僵硬而生动着。
阿木告诉我的,皮相精致是为人之道。
生的平庸或是丑陋的东西,倘若是飞禽走兽或是人,该在族群里被鄙夷唾骂着一面狠狠碾压;而若是如灵花芝草这类的小物什,应剥了它轮回再生的壳子榨干了折作药服下。
物尽其用,不过如此。
阿木深谙此道且执着很久。
它化为人形,见着了美腻物什,灰白的瞳孔会有一星亮彩的生机。即便在我之外旁人看来尤其诡异。
而今它同我在一起,甘愿在这不生不死无轮回无前世的道上晃悠,只因它有着了——一个名为“心上物”的东西。
美曰其名“心上物”的,约莫是时刻压抑着它的呼吸、克制着它的生存、挪移着它的命数……那一类。
数百年来,我们趟过幽冥六处圣水,流连过天界十块仙女桃源界碑;一路红尘高歌潇洒作伴,却一致认为,还是舟渡人间的山岭河川时最为称心惬意。这般快意久了有些话语便如同满了筐的豆儿,顾着一个劲儿地往外倒。
这夜的江上,酒气分外氤氲。远处是山,身下是水,眼前是雾。竟还有沙子飘进了阿木的眼眶,那里泛着异样的红,一大滴一大滴滚圆的水珠子直直掉下来往酒壶里砸。阿木声音压抑着,好似在哽咽,说起它前尘往事的模样很真诚。
它看见那东西的时候正逢十道天雷后,三魂丢了两魂地浑噩过忘川。
地府无灯无风无颜色。三生石畔千万曼珠霎时寂灭,黄泉水无声漫过断桥,窒息的死寂中独独多了这焰火燃放,映出那个东西无双的皮相。
摆渡人的竹篙停下,船靠了岸。阿木面色成灰,只余下的一魄操纵它脚步游离地走过去,一双眼珠子死死盯着那人的脸,已失了华彩变了黑白颜色。它那死过几百遍尚不足赎罪的心里,亡灵同戾气一同躁动喧哗,它便矫情地以为那是心在跳
——吾爱,心悸。
那个东西,它在那里站着,身前是乌黑的黄泉水,身后是被浇灭浇死的彼岸花丛。水墨画的眉毛轻微挑了挑,似是未觉被这样盯着瞧有何不可。
阿木的目光顺势打量下去,在它白皙的脖颈、朱红的嘴唇、玄色长裳腰间的玉佩,和一双不够温情的眸子里,它惊喜地看见了自己痴傻的模样。
……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行了行了”,我不耐地一巴掌拍在它脑门上,如愿得见它翻了个险些掉进江里的身,而后涎水流的老长,沉沉睡去。
爱情,被阿木刻在楠木桩上,年年岁岁都欣喜地加添一笔。而被雷劈得那千年老树分了叉后就被砍了作一把黄皮折扇,后来又是成了一把小红伞。只老树根烂在泥里。
阿木它矫里矫情愣是将这情缘看做宝贝,可它飘摇着活过了这余下的千百年,再不曾蒙受这般天意的恩赐,徒给空空期许了一场又一场,一世又一世如饥似渴的相遇。
第二日我推开房门时,阿木正靠墙拨弄他胸前挂着的玉玦。这算是个稀罕玩意儿,白日皎洁如玉,夜里幽绿如猫眸。他抬头见我时正是个俊俏公子哥们,衣冠楚楚,笑容愉悦。我总是介怀他比我更鲜活,比我,更像或是接近一个“人”。
“让我瞧瞧你今日画的可算妥帖,”他如常凑过来端详我面皮上的细小瑕疵。那目光细致入微,更是久到我觉得脸颊快要掉下另一层皮。阿木颔首,若有所思间表情变得不甚友善,我想大抵是他瞥见了我眉上溅开的墨汁而又下意识生出了某种晦气。
他很不喜欢。因为那东西扎眼得很。
他伸手拭了拭那点朱砂红,日头更烈了。空虚窒息感接踵而至的时下一头瓢盆大雨却意外浇下,将我们淋到骨头都不剩。
东边日出西边雨。于是片刻后地上仅剩了两幅空白的画卷,笔墨纠葛搅和开来,又融化在一起,成了雨水混合物。我觉得苦恼。我精心描的与他随意的勾笔,此刻一点也不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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