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亮的葬礼,并没有太多悲凄。
在大唐,耳顺之年寿终正寝,这已然算得上是喜丧。
作为河东裴氏的嫡子,葬礼自然也是要办的风风光光。
当然,这一切都是曼铃君和裴亮的儿女来操办的。
在裴亮去世时,曼铃君坐在房间内,坐了整整一晚上。
等第二天早上,冬暝和青然不放心,前来探望的时候,曼铃君也仿佛彻底没了精气神一样,整个人佝偻着,变成了一个仿佛风烛残年的老婆婆。
原先眼中的那抹光,不见了。
青然想要开口,却被冬暝阻拦。
两人就这么一言不发的,跟在曼铃君身边。
曼铃君也是一言不发。
每天就那么收拾着她和裴亮的屋子。因为体力的原因,她就收拾一会儿,歇息一会儿,哪怕是儿女们来劝说,也没有用。
终于,在三天之后,裴亮被送入棺木当中,葬入了裴家的祖陵之内。
“你们……先离开吧。”曼铃君看向自己的儿女们:“我有事……要和冬暝、青然说。”
孩子们眼中含悲,却也只能同意。
这是三天内,曼铃君第一次开口。
“冬暝,青然……”曼铃君拄着拐杖,看向两人:“他……走之前,说了什么吗?”
冬暝轻叹一声:“他说,这辈子他过得很好,也没什么遗憾了。”
“呵呵……”曼铃君咧嘴一笑:“胡说,他肯定有遗憾的。”
“他呀……一定是想着,如果当年回到朝堂,会怎么样吧……”
青然不由一愣:“铃君,你知道?”
曼铃君笑着叹了口气:“原先是不知道的,后来有一日……我发现,有一日深夜,他独自坐在书房里,默默擦拭着自己的兵刃。”
“那时候,他的眼中满是怀念之色。”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裴亮是为了我……才求了个安稳。”
“想想也是,当初我跟着裴亮,刚刚回到裴家的时候,裴亮的爹娘是完全不认可我这种江湖人士的。”
“裴亮为了我,一度和他的爹娘闹得很僵。”
“其实……在鬼市之时,我也清楚,我和他地位身份悬殊。”
“但是……裴亮没有放弃。我们花了一年的时间,终于慢慢让他的爹娘接受了我。”
说着,曼铃君缓缓坐到了地上,轻轻抚摸着裴亮的墓碑,笑道:
“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女人,也没什么嫁妆,按照女子嫁人的风俗,我本就抬不起头来。”
“我甚至……连打点身边丫鬟的钱都没有。”
“是裴亮,帮我度过了那段……连下人都嘲笑我的时光……我成为无可争议的当家主母。”
“直到那时候,我才明白,一个从小被世家门阀培养长大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放下自己唾手可得的权势地位,还有战功荣耀。”
“毕竟,赋闲在家最初的几年里,很多人都瞧不起裴亮。”
冬暝轻叹了口气:“裴亮没有那么后悔,他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让你安心。”
曼铃君笑道:“是啊……我知道的。正因为我知道,所以现在想想,我才觉得自己自私。我明明知道他的心意,却用情爱,将他绑在了我身边那么久。”
“可是……我舍不得啊……”
“在怪贩楼,我看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我很清楚……人命和草芥真的没有任何区别……”
许是觉得自己说这些也无用了,曼铃君忽然看向冬暝和青然:
“可以……拜托你们一件事吗?”
冬暝点点头:“你说。”
曼铃君笑道:“我呀……还没跟他过够呢。我死的时候,两位就不必来了,该说的话今天都已经说了。”
“就是……有朝一日,天下太平的时候,如果你遇到了我和他,请让我们……能够再次喜结连理。”
“到了那个时候,就让我来护着他吧……”
“再也……不会让他受人冷眼委屈了……”
“嗯。”冬暝看着曼铃君:“我答应你!”
……
冬暝和青然,到底还是遵守了和曼铃君的承诺。
在裴亮的葬礼结束以后,只不过半年时间,曼铃君便在某一日早晨,被子女发现已在睡梦中过世。
而且,到了最后一刻,曼铃君也许是做了什么美梦,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
在和曼铃君道别的第二年,冬暝和青然又来到了另外一处小县城的当铺。
“客官是要当什么?”
有些苍老的声音响起。
眼见对方没有开口,那声音的主人伸了个懒腰,从摇椅上站了起来。
当看到眼前之人是冬暝和青然时,不由一愣。
“楼主,许久不见了。”冬暝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也已然八十多岁的怪贩楼主,露出一丝笑意:“嗯,许久不见了。坐吧。”
怪贩楼主虽然八十多岁,但身子骨倒是硬朗的很。
也许是早年间作为刑狱司的时候,对于身体的磨炼,让他的精气神比同龄人都要硬朗不少。
他甚至不用人搀扶,自己给冬暝、青然泡了壶茶。
他也依旧喜欢穿黑色的长袍。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那腰间,一直挂着六个面具。
冬暝微微一愣,不由问道:“这是……怪贩六鬼当年的面具?”
怪贩楼主点点头,泡完茶之后,也坐了下来:
“六个面具,代表着……当初对我忠心耿耿,陪伴我打下怪贩楼的六位战友。”
“孟婆应该已经过世了吧。”
“曼铃君呢?她还好吗?”
冬暝摇摇头:“铃君没有楼主高寿,在裴亮去世以后不到半年,就也跟着撒手人寰了。”
怪贩楼主的手微微一顿,捧起茶杯,露出一抹苦笑:
“他们每一个,都应该过得比我平安才对。”
“可是……到了如今,整个怪贩楼当年的旧部,终于……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吗?”
说到这里,怪贩楼主的眼中多了一抹寂寥之色。
冬暝换了个话题:
“楼主这些年,就是在这小地方开了个当铺?”
怪贩楼主点点头:
“最开始,离开长安城之后,鬼市的基业实际上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恰恰相反,因为安禄山谋反,整个大唐开始混乱之后,反倒是让鬼市的生意越来越好了。”
“因为乱世之中,被各种各样的欲望、仇怨、悲愤缠身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
“可这么一来,我反倒有些茫然了。”
“而且,我也懂得盛极而衰的道理。”
“怪贩楼将生意做得那么红火,我身边又已经没有了可用之人,自然……在一些人眼中,怪贩楼就成了肥肉。”
“加上我自己脱离了刑狱司,手段虽在,却也不如从前。”
“因此……”
冬暝明白过来,点点头:“激流勇退,楼主倒是深谙商贾之道,如此一来,给自己求了个善终。”
“善终吗?”怪贩楼主苦笑道:“也许吧。但是……这种孑然一身的善终,还真是……”
“冬暝,其实有个问题,我也一直想问你。”怪贩楼主说道:“这是我的心结。”
冬暝似乎猜到了怪贩楼主想说什么:“楼主,你想问……你当年归根到底也是帮凶,为何我会选择原谅?”
怪贩楼主点点头:“我不是什么好人,从来都不是!鬼市的生意,错综复杂,你也能看得出来,只要赚钱,刀口舔血的买卖,我也做!”
“我这身背着的人命账,我自己都数不过来。”
“如今,得了一个善终,又得了你的原谅,我反倒是……有些心有不安。”
冬暝笑了:
“楼主,你看,这不就是答案吗?”
怪贩楼主一愣。
冬暝轻叹了口气,无奈一笑:
“是我的错,我应该早点告诉楼主才对。”
“楼主,你知道你和太平子最大的区别在哪里吗?”
“太平子,杀死了朝夕相处的我的两位兄长,杀死了朝夕相处的镇魂司的兄弟姐妹,可是到了临死,他不后悔。对于我来说,他们的交情加上太平子的态度,就足以让我无法原谅。”
“楼主你呢?从小生在一个吃人的环境中长大,你不顾一切的从丐帮逃出来。你找到了怪贩楼鬼,成立了鬼市。”
“这一切,你都是为了求存。”
“你和镇魂司没有太多交情,甚至和我没有太多交情,但是……在被范丹老祖威胁时,你却没有亲手杀死我兄长,还给了他得以回到太史监身边的机会。因此,你失去了怪贩六鬼的三位亲信。”
“事后,你又悔恨于自己的行为,为了怪贩楼的人,你甘愿跪下赴死。”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楼主,你本就有一颗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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