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谅麾下船只过千,兵马数十万,一场大火,竟然星落云散楼船除了被徐达俘虏的一艘之外,几乎无一幸免,船上水卒死伤大半。
前日还覆压如山,雄踞海上的长城,今天已经是荡然无存,只有江水涛涛,石块如刀。
朱家军大营之中,便是负责食物旳炊事兵也都提着菜刀,去抢夺战功了,朱元璋身边只剩下拱卫司的人马,另外还有一些官,再有就是张希孟。
“先生,陪咱坐船,去对面湖口大营看看吧!”
张希孟想要劝说,毕竟战事还在,战火未熄,万一出点意外,可不是小事情。但是张希孟很清楚,此刻的朱元璋不是他能劝说的,便点头答应。
张希孟本想找一艘坚固的战船,带一些猛士护卫,一同过江,可朱元璋竟然一点那一艘最大的楼船。
“就坐这个!”
张希孟愣住了,这可是徐达俘虏的那一艘,本来质量就不好,还被撞了口子,又漏水了,这不是要出事吗?
“主公,不可冒险!”张希孟沉声道。
朱元璋很顽固,他摇头道:“这么大的船,纵然有再多的毛病,也不是一下子就沉入江水的,足以载着咱们渡江。”
顿了顿,老朱笑道:“先生,在这艘楼船上,咱们俩人好好聊聊天,敞开心扉,说些紧要的话,先生觉得可好?”
张希孟愕然少许,想不答应,却也没办法,今天的朱元璋,似乎很有想法啊!
水手上船,扬起风帆,大船终于动了。
朱元璋和张希孟一前一后,踏着跳板上船,老朱迈着大步,直奔最顶层甲板,张希孟也只能在后面跟随。
但是他每迈出一步,都觉得心惊肉跳,这么一艘破船,鬼知道还能撑多久,万一裂开了,他和朱元璋掉到江里,可就乐子大了,没准还会成千古笑柄。
和张希孟的提心吊胆不同,朱元璋步子迈得极大,矫健有力,丝毫没有迟疑,他到了最顶层,找了一把椅子,直接坐下。
船头上陈汉的旗号去掉,已经换上了朱红的大旗。
这时候张希孟也赶了上来,老朱让他坐在自己的旁边,大船开动,江风老朱举目眺望,眼见水天一色,江山无限,忍不住大笑起来。
“张先生,你知道咱想什么吗?”
张希孟怔了怔,脸色微微苍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临深渊,如临大敌,临渊履薄,战战兢兢!”
朱元璋稍微怔了怔,却也伸手,抹了一下额头,指头上隐隐有一层汗水。
“先生,咱和你的心思是一样的,可咱却不能跟别人说。坐在这个位置上,老虎吃了人,还能打盹儿,你说咱能打盹儿吗?”
张希孟盯着朱元璋,发现他的额头鼻尖,果然带着汗珠。还以为老朱已经百炼成钢,谁能料到,他也有软弱的一面。
不过也正是如此,才像一个大活人,而不是那个冷冰冰的史册上的洪武皇帝。
一念及此,张希孟竟然也放松了不少,脸上还带着笑。
“主公,你坐在这艘楼船上,是想感受陈友谅之败吗?”
“嗯!有这层意思,不过咱也是想提醒自己,楼船虽大,却毁于麻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今咱手握几十万大军,治下千万百姓,又刚刚击败强敌,正是该意气风发,吞吐天下,席卷江山的时候。可偏偏咱高兴不起来,内心反而惶恐不安,战战兢兢。”
朱元璋站起身,缓缓走了两步,突然指着脚下的船板,低声道:“先生,咱和陈友谅站在了一样的位置上,咱怕咱的治下,也如这艘船一般,看起来风光无限,高高在上,实则四面漏风,不堪一击啊!”
张希孟悚然,他曾经很努力提升朱元璋的格局,让他看得更远,懂得更多,千方百计寻找书籍,让老朱能够多读一些东西。
到了今天,张希孟万分确定,朱元璋的心胸格局,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或者说,他已经拥有了帝王之心,而且还是要开启一朝的圣君雄主之心!
君臣对视,朱元璋神情凝重,俯身道:“先生,你可能告诉咱,该如何当一个皇帝?”
张希孟愕然半晌,正要开口,突然有人从,请上位速速换船!”
“不换!”
老朱怒吼道:“你们想办法,咱和张先生有更紧要的事情谈,在谈完之前,就算天上下刀子,也别跟咱说!大不了一起在江里洗个澡!”
手下人被弄得没脾气,上位一直挺好说话的,今天怎么这么轴啊!
没办法,只能玩命了。
水兵们用棉麻胶漆,一切可用之物,全力弥补漏水的缺口,另外又想尽办法,保证楼船稳定,不管怎么样,也不能让上位和张相掉江里头,那样他们也就别活着了。
“先生,情况紧急,虽然算不上生死关头,也容不得废话。先生请说,咱们该怎么办?这个皇帝要怎么当,这个天下要怎么治理?”
朱元璋目光闪烁,死死盯着张希孟。
面对着老朱,压迫感扑面而来。
脚下的破船,提心吊胆。
大捷的喜悦,已经没剩下多少。
反而是心惊肉跳,颤栗悚然。
张希孟忍不住咬牙切齿,好你个朱重八!
你是真的狗!
为了逼我说话,用得着做到这一步吗?
“主公,臣现在也没有想太多。”
“想多少就说多少,咱爱听。”老朱丝毫不想放过张希孟。
“那,那臣就只能勉为其难了。”张希孟咬着后槽牙,“臣提出三次兴起,划分三个千年三代之时,华夏之地,不过是长江黄河之间罢了。秦汉一统之后,南至岭南,东至大海,西到西域,北达瀚海荒漠这就是天下的极致,另外还有一些属国,自不必说。”
“主公要想开启新的千年大业,首先在疆域上,必须大大超越前朝,有巨大的突破才行。臣以为元廷西征,灭国无数,正好给了我们进取的方向。但是我们却不能学元廷只知道征服杀戮。我们要有更巧妙的办法,传播华夏明,扩大中华影响,把我们祖宗留下来的疆域,大大增加,如此才能说是华夏第三次兴起,不然只是承袭汉唐而已。”
朱元璋默默听着,其实很早的时候,他就知道元廷疆域辽阔,说不羡慕那是骗人的,只是当时还没有那个条件。
现在老朱意识到了那么一点点可能,张希孟的话,让他怦然心动。
“能说的跟具体点吗?”
张希孟略微沉吟,突然身下传来微微断裂之声,张希孟的心头一惊,只能快速道:“臣只是想到天下英雄豪杰并起,与其留在中原自相残杀,不如把他们放出去,开疆拓土。便是,便是主公手下的武之臣,也大可以如此。把他们派去蛮荒之地,开拓进取。彼时主公君临天下,八荒之君,皆是中华之人,百国百族,皆读华夏之书,奉行华夏之治。也不必天下皆是如此,只要有数个中原那么大的土地,能变为华夏之地,主公之功,便足以比肩秦皇,重兴大业,足以光耀千秋。”
老朱听到这里,终于长长出了口气,“哈哈哈,咱早就觉得先生所言华夏第三次重兴,似有太多不尽之处,今天你总算肯说了一些了。咱如今还没有彻底击败陈友谅,拥有疆域也不过两省而已,先生就能想到这么远,咱着实没有料到啊!”
张希孟翻了翻眼皮,气咻咻道:“主公既然知道拥有疆土有限,实力还远远不够,又为什么要逼着臣说这些?”
老朱忍不住微微一笑,“先生,你这么聪明,怎么还跟咱装糊涂啊!这么大的一场胜利,咱喜不自胜。麾下臣武将,有功之人,如何封赏,总要有个定论吧!你让咱给高官厚禄,给封妻荫子总觉得和先生的主张,未必妥当。咱心里也有些不通畅的地方。所以只有在这个地方,借着这艘楼船,向先生讨个主意。请先生放心,这些话,便是王妃也不会知道的。”
张希孟暗暗冷哼,多谢体谅,但是你大凡弄出点标新立异的主意,谁不知道跟我脱不了干系。
不过从老朱的话来看,大概率是不会有什么免死金牌了。
估计自己也不用面对催命符了。
目标远大,胸怀天下,所有的臣武将,也别觉得快要到了享受的时候,更不要放纵自己,为所欲为。
大胜之后,最大的危机也算是有了解决办法。
不亏!
张希孟心下放松,却突然又听到了更大的断裂声,他吓得一跃而起。
“主公,这破船要是沉了,什么宏图大志,都成了过眼烟云,咱们快点想办法吧!”
朱元璋哈哈大笑,“先生啊,你怕什么?楼船这么大,在船尾咱准备了两艘小船若是确实撑不住,咱早就弃船了。”
张希孟怒火中烧,气得不行,果然,人要当皇帝了,就没有半点好心肠!
他心放下来,船只有惊无险,终于到了湖口。
此时经过夜里的大战,一轮红日,喷薄而出,东方天空,明亮万里张希孟深吸口气,踏着跳板,登上了南岸土地。
“主公,这艘楼船留下来吧,放在这里,做个纪念也好警醒后世子孙,不至于重蹈覆辙。”
朱元璋心中一动,用力颔首,“确实该给子孙们一个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