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县。
田埂的平板马车边上,一群司农寺官员正在卖力的搬运着车上的木桶,而敬玄则蹲在边上,泰然自若的看着别人忙活。
正在指挥官员们搬东西的魏征见状,也一屁股坐到了他旁边。
“玄哥儿,能给老夫说说这些木桶里装的究竟是何物么?”
“肥料啊,刚不是说了吗?”
敬玄伸直腿,也干脆学起了魏征的样子,席地而坐。
“哪有这样的肥料…”
魏征不信,在他的认知里,肥料都是些黄白腌臜之物,哪有用苦硝做肥料的?
“这世上还没有能亩产千斤的粮食呢,郑公这话问得真奇怪,以前没有的东西不代表以后就没有,守着老黄历可富不了这天下啊…”
魏征被他一通抢白也不生气,知道他是对自己处理杂交水稻的方式有些不满,可毕竟事关重大,不问清楚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苦硝究竟如何能做肥料,还请县伯为老夫解惑,若是真有奇效,也好早日推行天下让百姓们同享县伯的福泽啊…”
这个老魏,动不动就爱用天下苍生的大帽子来压人,敬玄知道今日自己不说清楚,魏征恐怕会一直缠着自己,只好解释道:
“照目前这长势,可能要明年开春才见得着收成,可关中的冬季毕竟寒冷,恐怕会不利于此物的生长,苦硝可以提高农作物的抗寒性,不过必须要加工之后才能用,具体怎么用我也只是一知半解,这需要司农寺的人自己去实验,我只能提供一些思路…”
魏征闻言立即掐灭手中的香烟,一脸郑重的问道:
“县伯只管明言,老夫洗耳恭听。”
敬玄偏头想了想,站起来指着眼前的官田说道:
“硝石毕竟遇不得水,若是直接下地恐怕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因此,我建议将其磨碎,再混合寻常肥料使用,至于剂量多少,就需要你们自己去实验,可以将这些田分成数块,每块按照不同比例进行实验,可以是一成,也可以是两成…以此类推,最好再留出一块地不施硝石,等到来年孰优孰劣一看便知…”
魏征一听,心里顿时犯起了嘀咕,东西是你拿出来的,你竟然不知道怎么种?
不过他表面上还是依旧景从,只是这等大事他也不敢擅专,言明奏请陛下后再做定夺。
敬玄也不勉强,知道古人粮食看得重,拍了拍屁股就准备走人。
长沙公主那边的院子刚刚才划出来,已经开始准备砌墙了,那些遗孀妇孺也会很快送过来,自己这个做家主的还需要亲自过去看看。
“玄哥儿留步。”
正事说完了,魏征也变得随意起来,将敬玄拉到一边后,低声问道:
“北衙的差事你一定要做么?”
敬玄奇怪的看了看他,怎么问这么个问题?莫非这老头子还想着让自己去当什么御史不成?
随即不动声色的反问道:
“郑公缘何有此一问?”
魏征叹气道:
“你将来迟早要升驸马都尉,北衙能不进则不进,你若是不想从文,哪怕是去南衙诸卫做个大头兵老夫也不会多嘴,可北衙极易得罪人,你若是真的想重振家门,将来少不得要与勋贵氏族打交道…”
敬玄半信半疑的看着魏征,这老头子虽然说得情真意切,可自己已经不是刚来大唐时的愣头青了。
这几个月下来多多少少也学了些韬光养晦,知道不能从表面去判断一个人的话语里的真伪。
尤其是像魏征这样的,在朝堂摸滚打爬多年的老家伙们,更
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想到这里,敬玄微笑道:
“陛下只是赐了我元从飞骑的头衔,并未指名要我当差,否则我今日怎会有时间来看官田?”
“真的只授职不上差?”
魏征稍稍松了一口气,若是敬玄也跟着一脚踏入百骑司,以他的潜力,迟早会成为陛下最锋利的一把刀子,到那个时候朝堂法度就真的荡然无存了。
这也是他当初为什么冒着被李世民问罪的风险,主动提出要将宇文修多罗,随同汝南公主一起嫁给敬玄的原因之一。
作为皇族和宇文氏的共同女婿,陛下肯定也不会放心把百骑司大权全权交给敬玄。
因为这样一来,百骑司极易可能变成一把双刃剑,毕竟宇文氏可是有弑君的先例的。
若是敬玄未来暗中倒向宇文氏,那么就会成为皇族的隐患,别看陛下先前十分亲近宇文士及,可自从两家共有一个女婿之后,陛下已经明显对宇文氏有了提防之意,宇文歆日前被调去山南东道担任隋州刺史就是明证。
而满朝文武就没有谁喜欢北衙的。
当初组建百骑司时,说好了只是拱卫出行的侍骑,还特意让河间郡王李孝恭担任主官。
可李郡王自打担任起这个主官之后,便一直借故赋闲在家,连门都不怎么处,每日除了饮酒作乐以外,根本就不管事,北衙大权全掌握在陛下一人之手。
而北衙也逐渐变了味,从拱卫皇帝出行安全变成了监察天下安全,简直与当初的目地南辕北辙。
魏征甚至觉得这次裴寂突然被贬,背后肯定是百骑司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只是在陛下的授意下转交给大理寺罢了。
让大理寺来做这个出头鸟,的确是一招妙棋。
不过胡演这个大理寺少卿,只怕当到头了,陛下肯定会把他推出来以平息武德老臣们的怒火…
“若是只是授职还好说,六品下的武官也算是出仕了,将来若有机会还是调到南衙去得好啊…”
魏征莫名其妙的感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调头便走,留下一头雾水的敬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发愣。
“少爷,都卸完货了…”
阎诃满头大汗的跑了过来,他就见不得司农寺那帮官员做事慢吞吞的样,百十斤的东西还要两个人抬,简直就是在浪费国帑。
“你先把车赶回去,我还有地方要去。”
敬玄打算再去一趟伍娃子家,上回只是把麻将桌做出来了,还没来得及做麻将呢,本来想找长安城的玉器匠人打一副玉石麻将,问了一下价格他娘的简直贵得离谱,只好又把订单转给了伍娃子他爹…
反正伍娃子家离这儿近得很,顺便去把货给提了,免得又专门跑一趟。
没一会儿的功夫,敬玄就到了他家篱笆边上。
伍娃子跟他老爹端着个大瓷碗,正坐在院子里刨饭。
这段时间因为一直深受敬玄生意上的照顾,伙食明显也好上了许多,敬玄粗略的瞄了一眼,碗里还搁了几块肉片。
“老伍叔,吃着呢?”
“县伯怎么来了?快进来坐坐坐…吃过晌午没?”
伍文见敬玄来了,连忙站起身请敬玄进来,脚下还不忘踢了一脚正埋头苦干的傻儿子,呵斥道:
“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县伯开门?”
一听说敬玄还没吃饭,伍文连忙又朝屋里招呼:
“孩儿他娘,快再乘一碗饭来,多搁些肉…”
正在里屋忙活的妇人一边埋怨,一边端着碗往外走:
“晌午吃啷多做甚?只剩米饭爱吃不吃…”
一掀开帘子,出来就看见站在院里笑嘻嘻的敬玄,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连忙又钻了回去。
伍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乡下妇人小家子气,伯爷不要见怪…”
说着又转头朝里头呵斥道:
“磨蹭什么呢?没见伯爷饿得都站不住脚了么?”
“来了来了…”
妇人这回重新端了一碗饭出来,上面搁满了肉片子,看上去就跟一座小山似的…
伍娃子吞了吞口水,立刻不开心了,冲妇人嚷嚷道:
“阿娘我也要吃肉!”
伍文端着碗一脚就揣在他屁股上,怒骂道:
“滚一边去,没见谁家小子有你这么能吃的,才刚攒了些钱,成天就想着吃吃吃,小心将来讨不到媳妇儿…”
伍娃子听罢撇撇嘴,坐到一边生起了闷气。
敬玄接过碗筷也不客气,大大方方的坐下就开始吃。
忙活了一上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虽然饭菜不如家里丫鬟烧的香,可偶尔吃一顿农家罐子饭也别有一番滋味。
“对了,伍叔,上回送过来的图纸做好了没?”
敬玄吃着饭,还不忘过来的目地。
伍文用手随意抹了一下嘴,立即起身往屋里走去,没一会儿就提着一个木盒子出来,恭恭敬敬的摆放在敬玄跟前:
“都做好了,伯爷,您做这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怎么非得用黄杨木,这玩意儿老沉老沉了…”
敬玄闻言神秘一笑:
“等将来你们就知道了。”
空出一只手打开盒子,里面整整齐齐的码放着一百零八颗大小相同的花色牌,顺手抄起其中一块,熟练的用大拇指摸了两下,敬玄嘴角都笑咧开了:
“五饼…”
然后翻过来一看,上面果真是一大四小五个圆圈,惊得在旁边偷瞄的伍娃子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蹦出一句:
“玄哥你真神!”
敬玄哈哈一笑,作为一名牌友,这都是基操啊。
随后又挑拣出几个拿在手里看了看,敬玄对伍文的手艺大为满意,为了不让人通过木头的纹理推断出牌面,还特意嘱咐过他刷一层桐油在上面,没想到连这也做得分毫不差。
“伍叔,得空去找一趟云叔把账结了,你说多少就多少。”
敬玄非常满意,打算让伍文再做几副麻将出来,想着家里留两副,再给那谁送一副过去。
伍文连忙摆手道:
“要甚钱,这些日子承蒙伯爷关照,家里进项从不曾间断,区区一点小玩意儿,就当俺送给伯爷的礼物了…”
伍文说的是真心话,自打敬玄来了之后,隔三差五的就请自己做工,别的不说,就上回帮着修葺牛尾沟的祖坟,前前后后都挣了二十来贯大钱,已经有底气说出这番话了。
敬玄一边刨着饭,一边摇头道:
“别啊伍叔,将来还有许多活计要请你帮着做呢,一码归一码,我今日过来不单是来提货的,还有一件事想与伍叔商量商量。”
伍文一愣,连忙拱手说道:
“伯爷有事只管吩咐,说甚商量不商量的,怕是折煞了小人…”
“是这样的…”
敬玄想让伍文干脆来帮自己做长工,按月结钱,现在家里的人手已经陆续到了,即将开始大规模的开荒工程,这时候若是能找些信得过的人手来帮忙,自己也能省下许多麻烦。
不过伍文的反应却出乎敬玄意料之外,原以为固定有钱拿,会让他一口答应下来,岂料他竟然有些犹豫。
“伯爷,可否容小人好好想想?”
敬玄十分意外的看着他:
“怎么,嫌钱少?钱的事好说,保底一月五贯,按工程进度每月还有额外的奖励…”
伍文摇摇头:
“不是钱的事…”
伍文说完还看了一眼正在对麻将上下其手的伍娃子,嘴角蠕动了半天,似乎有话想说。
敬玄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伍娃子,弄得这傻小子抠着后脑勺一脸不知所措。
“伯爷,实不相瞒,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将来继承香火还要全靠他咧…”
听他这么一说,敬玄恍然大悟,连忙笑着摆手道:
“只是做工而已,不是什么卖身契,不耽误你们老伍家传宗接代的,我保证…”
也不怪伍文会这么胡思乱想,毕竟这个时代卖身为奴的事情比比皆是。
尤其是这两年因为大环境不好,许多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家为了能活下去,主动卖身的不在少数,只是一旦签下“卖身契”,也相当于丢弃了尊严和自由。
而沦为奴婢之后,首先就是失去姓名,在宗族观念尤为强烈的古代,这必然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
剥夺姓名,是主人家宣告对奴婢的所有权,一般只是随便用一个代号代替。
像家里的青花,流莺就是这样,出身寻常的她们,哪会有识文断字的父母给她们取这么个雅称,这都是长姐给她们取的,听说长姐手里还有好些个以花为名的丫鬟,什么红花白花的,数不胜数…
而奴婢就算有朝一日有了拥有姓名的机会,也无法恢复自己的姓名,而是需要主人赐姓,当然这并不是一种恩赐,随了主人的姓,同姓便不可成婚,这其实是为了避免自己的子孙与家奴子孙通婚。
说到底,这还是因为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所致,在主人眼中,一日为奴便终生为奴。
作为奴婢,哪怕是恢复了自由之身,哪怕是恢复了自己的姓,在身份和地位上也是低人一等,此种身份甚至会延绵到子孙后代。
在《颜氏家训》中,有“耕当问奴,织当问婢”的记载,可见奴婢大体可分为苦力奴婢和杂事奴婢两类,而实际上,像长安城的那些大户人家,奴婢的种类还要更多。
一般来说,与主人家越亲近的地位越高,如贴身婢女,贴身侍卫等。
另外,有一技之长的奴婢能够被主人赏识的,也有着较高的地位,如能歌善舞或者能诗善文的舞姬或书童等。
伍文担心一旦按月从敬玄这拿钱就会成为奴仆身份,从而丢失了他老伍家传宗接代的机会,为了让他放心,敬玄想出了一个法子:
“伍叔,咱们签订《劳务合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