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水绕长安,灞桥据其三。
灞桥自古就是长安城的东部门户。
汉高祖刘邦屯兵霸上与项羽“约法三章”,最终夺取天下。
大唐在灞桥上设立驿站,凡送别亲人好友东去,都要送到灞桥后才分手,并折下桥头柳枝相赠。
久而久之,“灞桥折柳赠别”便成了习俗。
因此便有了那句“征徒出灞涘,回首伤如何。”
不过今天敬玄来到灞桥,既非是要跟谁约法三章,也非是要送谁离去,而是迎接祖宗们的遗骨。
天刚蒙亮便出发了,一身素缟,身后还有一片白茫茫的队伍。
这都是云叔特意从县里找来壮大声势的。
不但有吹奏悲乐的,连披麻戴孝准备待会儿哭丧的也找了好几个。
全都是在水泥工坊做工的流民,毕竟这种临时活计,工钱可比平时高出太多了。
按照规矩,先人的遗骨要赶在午时之前下葬,这样才称得上对先祖的尊敬,据说是避免午时的阳气灼伤尸骨。
所以当东方已经鱼肚白时,还没在道路尽头看见迁葬队伍,云叔就有些着急了,揪着同样一身白衣的薛仁贵恶狠狠的问道:
“怎么还没到?你确定是今日?”
薛仁贵知道这干巴巴的小瘦老头在自己师兄心中的重要性,所以不敢有任何反抗,反而是故意把身子往前倾,希望小老头抓得更舒服些。
“云叔,就是今日,绝计不会有错的…”
薛仁贵信誓旦旦的模样没有让云叔回归平静,小老头反而更加焦急了,快步走到敬玄跟前,惶急的说道:
“少爷,时辰耽搁不得,莫非是路上出了意外不成?”
关心则乱啊,敬玄知道他与自己那死鬼老爹,有着令旁人难以想象的情谊,着急也对正常的,反倒是自己这个当儿子的,平静的简直可怕,一对比起来难免让人觉得有些不孝。
“再等等,这次过去的都是长姐亲自安排的人手,应该不会有什么差池…”
“不成!少爷您在此等候,老奴骑上马去前面看看!”
云叔固执的摇摇头,让人牵过一匹马,朝着东边的岔路绝尘而去。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敬玄嘴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平时悠哉悠哉的闲散性子,到这时候却急不可耐了…
云叔刚走不久,阎诃又凑了上来:
“少爷,景仁公子他们来了。”
敬玄一愣,不是说不来么?
转身回头望去,灞桥西首处出现一群白色的身影,为首那个三寸丁正是自己的外甥李景仁。
连忙冲他招了招手。
小家伙一看见敬玄,脸上立刻露出欢快的笑容,想要跑着过来,可又觉得不合适,只得重新摆出一副悲苦连天的样子,不疾不徐的往这边走来。
看样子这两天在家没少受这方便的教育。
“就你一人来的?你阿娘呢?”
敬玄朝他身后看了看,没发现长姐的身影。
“回禀舅舅,阿娘要等到外祖他们入殡之后才能来,袁道长他们已经去户县了…”
听见李景仁说袁天罡也来了,敬玄愣了愣,找这大神棍来干嘛的?难不成还要开场法会?
“对了舅舅…”
李景仁说到这里,十分紧张的看向敬玄:
“我能不能跟随舅舅你做学问啊?就像堂兄那样…”
做学问?
“好端端的,跟我做什么学问?”
敬玄一头雾水。
李景仁急忙解释道:
“就是舅舅你教堂兄的那门化学反应,景仁也想学…”
原来是想学那玩意儿啊,这倒是件好事,只是…
敬玄怜惜般的拍了拍他的脑袋,叹道:
“这门学问非常深奥,一旦开始学习,就不能半途而废,你阿娘恐怕不会答应吧?”
李景仁听罢,脸色稍稍有些黯然,但还是坚持道:
“只要舅舅答应教景仁,阿娘那边我会想办法说服她的…”
敬玄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的答道:
“那就等你说服你阿娘再说,你阿娘太凶了,舅舅可不会帮你说话噢…”
“那就一言为定!”
小小的孩童,脸上竟然升起一股成年人才有的坚定。
“师兄,来了!”
薛仁贵走了过来,指着道路尽头的人影嬉笑道:
“你看,我就说不会有错的…”
话没说完脑袋上就挨了一下,这种悲伤的日子你嬉皮笑脸个什么劲儿?
没看见旁边哭丧的正在酝酿情绪么?
“可师兄你刚才明明也笑了啊…”
薛仁贵捂着脑袋十分委屈。
“那肯定是你眼花了!”
敬玄大手一挥,早就预备妥当的队伍,按照先前的排练,开始各自忙碌起来。
阎诃也跟着跑前跑后的吆喝道:
“乐器一定要整齐响亮!”
“嘿!那几个哭丧的,没吃饭呐?大点声嚎!待会儿谁的嗓门大,少爷有赏钱!”
“举幡的呢?怎么还少一个?什么?拉屎?!这时候拉什么屎?赶紧把人叫过来!要是耽误了时辰,待会耶耶把腚眼子给他缝上!!”
送葬的队伍越来越近,十几口棺材排得老长,有些一看就是有点年份的老棺椁,外头还专门包了布,就等着敬玄这位直系子孙亲手带他们住进“新家“。
敬玄立刻带人迎了上去,对着长长的队伍拜了三拜,口中大声喊道:
“不肖子孙敬玄,迎候诸位先祖!”
接到人后,接下来便是带领队伍直奔牛尾沟,那里,陈荼周巡他们已经备好了香案供桌。
敬玄捧着牌位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只是一个人实在拿不下那么多牌位,所以就让李景仁、薛仁贵帮着分担了些,连悲恸欲绝的云叔也没放过,抱着大兄敬元的牌位,哭得那叫一个恓惶。
好不容易到了牛尾沟,老远就看见袁天罡带着一群道士在那站着。
队伍刚踏入地界,就开始神神叨叨的作起法事来,桃木剑一挑,就点着一张符纸,不但脚踏天罡步,还围着香案掐手诀,其他道士则跟着他的节奏口诵心惟…
终于,在斩杀了一只红冠大公鸡后,袁天罡让开空门,仰天大呼道:
“吉时已到,有请诸公入府!”
接下来的事情只能由敬玄独自完成了,毕竟收敛先祖尸骨这种大事无法再假手他人。
按照人体结构将那些年代久远的先祖像拼积木似的,一块块拼凑完整,然后换上新衣,再小心翼翼的请入地穴之中,每完成一次,就要伏地捧香大拜三回。
按照辈分从先到后的顺序,好不容易轮到自己父兄了,因为下葬不满三年,所以不用重新更换棺椁,只需要三跪九叩,焚香祷告即可…
盖上封土,再烧掉那些旧的寿衣棺椁之后,整个仪式就算完成了,县令权旭亲自带着堂官过来见证了这一刻,并且奉香礼拜,最后才让敬玄在祖籍更换
文书上签字画押。
“从今以后你就是彻头彻尾的户县人了。”
权旭拍着敬玄的肩膀笑得贼眉鼠眼:
“还望太平县伯为户县多做贡献,本官也好跟着沾沾县伯的光啊…”
敬玄奇怪的看向他:
“你不是想从军么?怎么?当了几天县令就忘了自己的远大理想了?”
权旭面色一囧,干咳着朝敬玄使了使眼色,示意让他别乱说话。
敬玄顺着他的眼神瞟了过去,远处的树下,一名小老头站在那儿神色感概万千,不是权旭的老爹还能是谁?
这位又啥时候来的?怎么自己不知道?
“权伯…”
敬玄刚要上前打招呼,就被权旭捂着嘴巴死命的往后拉,堂堂县令跟个贼偷似的,非要把身子藏在树后才肯罢休:
“小点声,想让我爹听见啊…”
敬玄使劲的呸了呸,也不知道这家伙手干不干净就往人嘴里塞…
“听见又怎么的?你就那么怕你老爹不成?”
敬玄奇怪,权弘寿每次见着自己都是笑眯眯的,给人一种非常和蔼可亲的样子,怎么这家伙对他老爹的反应都这么大?
“你是不知道,我爹他老人家对谁都和和气气的,除了我这个当儿子的,上回就提了一嘴说想去从军,愣是把哥哥我关在房里三天三夜啊,连一口吃食都不给…”
我去,对自己儿子这么狠?
敬玄倒吸了一口凉气,满是同情的看着他:
“那你就死了那条心吧,安安心心做个文官也没什么不好,我还巴不得了…”
“你说得轻巧…”
权旭对他的劝导嗤之以鼻:
“我权旭有几斤几两我自己最清楚,当文官?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若非是遇着你,连续给县衙收上来好多税钱,我的这顶官帽怕是早就被摘下来了!”
“那你就跟你爹对着干呗,大不了再饿个几天几夜也就是了,万一权伯伯一时心软,答应了呢?”
敬玄一边说,一边在张大娘子的帮助下开始净手,刚才摸了不少尸骨,还没来得及用香皂洗洗就被这家伙给拖走了。
“哪有那么容易啊…”
权旭一声长叹,盯着蹲在地上洗手的敬玄,试探性的问道:
“要不你去跟我爹说说,让他放我去从军如何?我听说这次要和突厥…”
“嘘!别胡说八道!关突厥什么事?”
人家朝堂上瞒得死死的,就连上回柴绍从朔方回来都是趁夜赶路,你倒好,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给说出去,万一走漏了风声,别说官帽了,李世民能把你脑袋给摘下来!
见敬玄瞪着自己,权旭这才醒悟过来,自知失言,十分尴尬的小声说道:
“你就帮我说说呗,万一我爹听你劝呢?毕竟…”
他后面的话没有明说,但敬玄也明白了个大概,这家伙无非是想说他老爹自己觉得亏欠了敬家什么的…
不过敬玄倒是觉得这份感情有些多余了。
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投靠李世民是最好的选择,权弘寿只是起了个牵线的作用,即便不是他来当说客,还会有其他人来充当这个角色的,玄武门的镇守大将,多么关键的位置啊?
谁会不想着尝试拉拢一下呢?
至于后来敬君弘战死,那就更加怪不到权弘寿脑袋上了,明明眼看大事已定,只要禁闭城门等待宫变即可,非要学人家开城迎敌,结果硬生生的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若非后来张公瑾提着李元吉的脑袋及时赶到
,恐怕玄武门都被薛万彻他们给攻破了。
“我试试吧,不过你也别太抱希望…”
见他满脸都是期待之色,敬玄也不忍心直接拒绝,只说尽力试试。
但其实说实话,敬玄是不想让权旭就这么走掉的,好不容易混熟了,时不时还能给自己大开方便之门,这样的好县令上哪找去?
万一等这家伙一走,朝廷派来的新县令跟自己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又咋办?
就在这时。
袁天罡衣袂飘飘的走了过来,今日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神仙气,大概是装备穿得齐全的缘故。
“你先忙去吧,回头我找机会跟权伯伯好好说说…”
权旭听罢大喜过望,连忙上前又要握他的手,不过被敬玄一把给甩开了,古人动不动就牵手这个毛病真得要改改了,多不卫生啊?又不是女人…
“县伯,哎呀县伯,可让小道一通好找啊!”
袁天罡一张口,身上那股子神仙气质立刻变得市侩起来。
“找我做甚?法事都做完了,怎么还不走?哦赏钱是吧?这就给这就给…”
敬玄说着就从腰间掏出一枚铜钱,端端正正的放在袁天罡手心里。
“拿好,千万别弄丢了…”
噗呲一声,连在旁边伺候的张大娘子,都被自家少爷滑稽的举动给逗笑了。
不过袁天罡倒是面不改色,小心翼翼的收起那枚铜钱,嘴里还不忘自语道:
“这可是太平县伯给的铜钱,一会儿就亲自送回观里请道祖他老人家过目…”
这回轮到敬玄瞠目结舌了,十分没好气的瞪着大神棍:
“行了,行了,这场法事多少钱,给个数,少在道祖面前埋汰本县伯…”
袁天罡微微一笑,扬了扬手中的拂尘:
“王妃已经给过了,小道怎能再收县伯的钱?道祖他老人家若是知道了会怪罪的,可不敢乱来。”
听得他张口闭口都是道祖,敬玄无奈,摊了摊手:
“那你还留在这做甚?本县伯没说要包晚餐啊?道祖喊你回家吃饭呢。”
“不急,就让道祖他老人家再多等会儿,想必他老人家也不会怪罪,对了县伯,小道听说县伯还懂堪舆风水之术?”
袁天罡指了指整个牛尾沟,继续说道:
“实不相瞒,小道也略通此术,方才小道还特意上山看了,此处的确是一处极佳的宝地,用来安葬先祖的确再合适不过,既聚财又旺子孙,只是…”
“只是什么?”
敬玄斜着眼睛瞟向神神叨叨的袁天罡,下意识的就认为这臭道士是不是又想巧立名目赚点什么外快。
不过袁天罡这回收起了那副松垮垮的神态,十分郑重的说道:
“只是小道观此处还有邪祟未尽,县伯还需慎之又慎啊…”
这家伙,果然是想骗钱!
敬玄听到此处,似笑非笑的问道:
“那本县伯倒是要好好请教一下道长了,这邪祟究竟在何处?本县伯这就带人去除了它!”
袁天罡微微一笑,指着敬玄放卡车的那间房说道:
“应该就在那边的地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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